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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家的家学是由贾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儒生带着的,只是老儒生虽是有些学问阅历,到底年纪大了,看不住这一群生龙活虎恨不能上树拆房的学生。再加上他家资浅薄,面对着几个相对而言颇有余钱的学生的叫嚣,也实在没有那个底气去管教。

    如此一来,这家学虽名义上是个资助族中少年读书之地,可实际上,与街上那些个聚众的酒楼茶馆也无甚区别了。每日皆是闹哄哄,吆五喝六、勾搭成群,大不成个体统。

    宝玉前世还往那里去念过一段时间,今生却再无此念头,只回了贾母一声,说是家学中不大妥当,仍旧关起门来自己老老实实地念书。只是他说的吞吞吐吐,贾母不免生出了些疑虑来,便与贾政也说了此事。

    贾二老爷满心以为这又是宝玉不愿上学而寻出来的借口,怒气冲冲打马往家学中去,只欲回头找个理由,好好整治整治宝玉的性子——谁知进去一看,学堂中正儿八经坐着温书的学生不过三两个,其余人等大都嬉笑打闹,其中又有几个生的秀气的,更是倚于旁人怀中,莫说是学堂应有的清净形容了,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污浊之气。

    而原本应于前方带领着学生们温书的贾代儒,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这一怒非同小可,贾政二话不说,扭头便去了宁国府上寻族长贾珍。拿了一番大道理同他滔滔不绝谈的许久,终于谈的贾珍无奈投降,将贾代儒换了下去,仍给他每月二两银子。却花钱令聘请了个书生来教书,这才好了些。

    虽然如此,贾母仍不欲令宝玉去那上学,于她心中,她这宝贝孙子值得更好的——唯有张家二爷那一身文人风骨,方能暂时入她青眼。因而她近些日子寻尽了门路,好话说了一箩筐,凭着头上这尊贵的诰命和国公爷当日的体面,终于为自己这宝贝疙瘩寻了个机会,令他能去张家门上拜见一回。

    只是牵线搭桥之人说的也是清清楚楚,他只能令张家二爷不将宝玉拒之门外,至于宝玉能否成功拜师......这便不是他能决定之事了。

    贾政原要与宝玉同去,只是张家二爷说的清楚,只令宝玉一人入内。无法,也只得令茗烟跟着宝玉,一主一仆单独前去拜访。

    为了这事,袭人第二日天色未明时便爬了起来,与晴雯一同商量着为宝玉挑选今日出门的衣裳。既不能太艳亦不能太素,既要有文人应有的书生之气又要有这勋贵之家独有的豪情。袭人的手指在摊了满床的衣物上徘徊不定,最终下定了主意。

    “就这件吧。”

    她手中拿着的,是件杏色软绸箭袖长衫,腰间束着描金三镶玉扣带,配了月白色祥云纹小朝靴。颈间也不挂寄名符并一干东西,单单只留下了那块自娘胎中带出来的通灵宝玉,一身看去,只令人觉着干净清爽,衬出几分清雅的文人风度来。

    晴雯于一旁点点头,又道:“我去唤那位小祖宗起来。”

    待到一切皆打点妥当了,宝玉也洗漱完了,用过了饭,袭人等方送了他出去。一路上仍是挂念着,一再嘱咐他:“外头的东西莫要随便乱用,有许多都是不能随意吃的,小心吃坏了肠胃;爷千万要将当时小时候的那副论调收一收,老爷将这事看的极重,千万莫要惹恼了张家二爷;还有,若是回来的晚了,只怕夜间露重天凉,千万记着令茗烟将包袱里的披风拿出来给爷披上......”

    又嘱咐跟着宝玉的茗烟长点儿心:“可千万小心着车马,别出什么差错方好!”

    “知道了,知道了。”连茗烟听了这一路的话,也不禁有些不耐烦。只是宝玉房中这几人素日皆比他有体面,他只得摸摸鼻子,笑道,“听几位哥哥们这么说,外头人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三爷这是要去接新娘子呢!”

    谁知他这句话一出,袭人晴雯二人面色均不由得沉了一沉,眉眼之间亦是多了几分抑郁不忿之意。袭人尚且知晓收敛,晴雯却径直冷哼一声,斜斜上挑的凤眼扫了茗烟一眼:“再这般胡说八道,便令人撕你的嘴巴!”

    “罢了,罢了。”宝玉只得出来做和事老,“我也快要迟了,你们莫要闹了,快些回屋去吧。”

    他好容易打发走了像是要搞十里相送的袭人晴雯,骑在马上之时,不由得便松了一口气。无字天书晃晃悠悠飞到他面前,很是愤怒地谴责他:【这美人之关怀,旁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受的如此痛苦?】

    宝玉瞥它一眼,默默于心中道:这种满心只想着扑倒我的关怀......我要来究竟有何用?

    一行人骑着马自这纷纷攘攘的街道上缓缓而过,忽见街角处有一堆人闹哄哄挤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宝玉命茗烟去打听,茗烟跑去半日,方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爷,那只是一个被当家的太太发卖的丫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快走吧!”

    宝玉蹙了下眉:“为何要卖?”

    不怨他有此一问,贾家虽也是丫鬟仆妇成堆,到底碍着情面,少有将人再次发卖之事。因而宝玉听闻此事,只觉着不可思议。

    茗烟冲着他挥手:“就是做错了事儿呗!还能为了什么,那些个浑话万一污了爷的耳朵,爷房里那几位大哥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爷还是快些走吧,眼看着就要迟了!”

    透过人群缝隙,隐隐可以看到个一袭素色单衣的女子,生的也单薄。凌乱的黑发贴在面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正有几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挤到她面前,如同相看牲口般将她的脸抬起来,粗暴地撩开了头发,细细打量她的模样。

    身旁有人小声道:“可怜了,这么好的一个闺女......”

    “若是踏进了那怡香楼的门,只怕这一辈子都再也出不来了吧?”

    宝玉驻马不动,沉吟了半日,方道:“且先等等。”

    茗烟:......

    不是吧?

    他赶紧上前拉住缰绳,苦劝道:“爷,这可是个女子,不能近您身的......您就算是买回去,咱府中也不需要呀!”

    “不带回府,”宝玉坚定道,“我将这银子给你,你把她买下来,令她自行离去便是。”

    他今日出府拜师,包裹里带了不少的银钱,因而便拿了五十两来,问道:“可够?”

    茗烟无奈,只得应道:“爷先等等,我稍后便来。”

    他仗着身形较小,轻而易举钻入了人群之中去,不多时便又钻了出来,拍拍手,道:“好了。”

    宝玉自马上居高临下向人群中瞥了一眼,见女子脖颈上的草签果真被拽掉了,人群逐渐散去,女子拍打了下自己的衣物,慢慢站起身来——宝玉这才发觉,所谓的单薄不过是因着她身形消瘦而与人的错觉罢了,实则,这女子怕是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

    ......现在的女子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无字天书带了些怜悯地看着他,于心中暗暗说了句,傻孩子。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女子啊,你这是在引狼入室啊啊啊!

    这不过是一小段插曲罢了,无论是宝玉还是茗烟,谁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看着人群散了,便忙忙地又向前赶路。

    临街的一座二层小楼之上,一个白衣男子闲闲地倚着窗子,笑道:“张兄,你看你这个即将拜入门下的徒弟,倒着实是有些意思。”

    听了此言,正于桌边缓缓啜饮了一口香茗的男子也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这边一眼。随即薄唇一抿,吐出一句毫不留情的嘲讽:“蠢货。”

    他的眉眼俱生的极好,眉飞入鬓,一双凤眼微挑,眸色浅到近乎透明,猛地一看倒有几分晴雯的模样。只是他的唇生的极薄,微微抿着的时候,便硬是让人能从那完美的五官之中看出几丝发自内心的不屑与刻薄来,生不起一丝的亲近之心。

    “你怎能如此说?”白衣男子无语了半晌,“好歹也是史家那老太太求你收下的徒儿,就算你看不上眼,也无须这般不留情面——”

    男子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他却丝毫不晓得,只将人买下了便以为是尽了心,欢喜的像只傻兔子一样往远处去了——他怎不想想,这女子并无一技之长可傍身,也无什么地方可落脚,到头来落入那些地痞流氓之手,与如今有何差别?”

    “不过皆是些不知道瞻前顾后、深谋远虑之徒,一群庸才,究竟有何好教的?”

    白衣男子摇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我竟说不过你。”

    他饶有兴致继续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忽道:“等等,张兄,你看那个女子并未走啊。”

    然而他对面那个人已然不愿意理他,自顾自斟了一杯微微透亮的茶水,轻轻摇晃着,垂眸沉思不语。

    白衣男子又看了会儿,随即忽的大笑起来,摇头道:“张兄,你今日可是大意失荆州了,难得也有看人不准的时候。”

    张逸然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也朝楼下看去——楼下赫然是调转了头回来的小厮,仍旧是宝玉身旁跟着的那一个。看模样,倒像是刚把主子送到张府,故而扭头回来的。

    他与那女子说了几句话,女子便跟着他,往另一处地方去了。

    “如何?”白衣男子的扇子柄敲敲张逸然的胸口,“你今日这话,可是不是错了?”

    男子垂眸看了半日,方才一言不发扭头下楼,他身旁的几个侍从忙亦步亦趋跟在了身后。

    “哎张兄,”白衣男子又笑道,“怎么走的这般匆忙,你若是不教,把他留给我教也不错啊?你也知晓我招学生只看脸,那孩子生的也还不错——”

    “莫想了。”男子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只留给他一个高傲的身影,话音远远地传来,“他已经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