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日, 微雨连绵, 细润如酥。
一个青衣男子,手持一把深蓝地面勾白纹的油纸伞,漫步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神色淡漠茫然。
街道上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并非平平坦坦, 男子脚下的青石板不时便有凹陷坑洼的地方, 石板道路的缝隙间灌满了初春的雨水, 清凌凌的透着一股冬日尚未消融的寒气。
在行走踩踏之间,偶尔溅起的雨滴水花打湿此人的袍脚, 印出一小块儿深色的水渍,深青色的袍脚便在若隐若现的草色中越发显眼。
“慎之——”
在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听起来年迈苍老且还仍旧算得上中气十足。
随即,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也从他身后传来,像是有人正在微雨中奔跑,脚步重重的踩碎一地的低洼积水。
听了这个声音,青衣男子淡漠的眉眼微微动容,急忙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来人, 躬身行礼道:“恩师,您怎么来了?”
在他背后, 一个看起来年逾古稀的老者, 身穿一袭褐色布衣,正在努力向他这边赶来。
老者其貌不扬, 既无绫罗绸缎、也无金玉配饰, 须发灰白、脸上的皱纹堆积, 一双眼睛却生得格外明亮、湛湛有神,使人见之难忘。
“哎,慎之啊……”
老者赶到躬身行礼的青衣男子身边,微微喘了口气,抬手将男子手中歪斜的油纸伞扶正,遮挡住这春日里连绵不断的细雨。
“寒冬刚去不久,春寒料峭,莫要仗着微雨细如牛毛、自己年少气盛,便要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自己一个人跑来淋雨。”
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像是一个爱唠叨的长辈念着自己最喜欢的孙儿。
青衣男子僵硬的勾了勾嘴角,勉强笑道:“恩师说的哪里话,弟子只不过就是觉得气闷,这才撑伞在此走上一圈儿。”
“不想笑就别笑,这样的表情也太难看了。”
老者看着他,轻声叹息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为师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几年时间了,但是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儿,就是在五年前收了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你小子也争气,十五岁乡试中了解元,现在二十岁就中了当朝的探花,聪明灵慧尽得老朽的真传…如今你是已经还乡,马上就要见到自己五年未见的亲友,怎么反倒是闷闷不乐起来?”
青衣男子脸上的笑容黯淡了几分,但还是语气柔和的安抚道:“恩师多虑了,弟子真的就只是近乡情怯,所以心里面有些忐忑罢了。”
老者盯着他脸上的温和笑意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丧气的摇摇头,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小子的心思太难猜,从五年前收你为徒开始游学天下的时候,为师这活了半辈子的人都猜不透你这孩子在想什么。”
“现在你长大成人之后,这心思就更难猜,为师也不打算费这个心思去猜,这猜来猜去的太累。”
“只不过,可知为何在你行过加冠礼之后,为师要给你取字为‘慎之’?”
男子二十而加冠,行过加冠礼之后便是真正的成年人,除了自己的本名之外,一般长辈还会再给自己取一个字号。
青衣男子——已经长大成人的成挚,看着自己的恩师周老先生,沉稳的答道:“恩师早已告知过弟子多次,凡是于是三思而后行,行事谨慎而不肆意妄为,亦不能钻牛角尖,所以便取字号为慎之。”
周益拍了拍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的肩膀,说道:“既然知道为师对你的期望,你这又是遇到了什么事,非得头脑一热一个人跑到大街上来吹风淋雨?”
此时一阵阵微风吹来,连绵春雨雨势略急,夹杂着料峭的寒风,一阵阵的钻入大街上两人的衣襟缝隙中。
年少体健者尚无多大感觉,但是周益这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衣襟年逾古稀之年,身体老迈衰弱,此时被细雨寒风一吹,禁不住便小小的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自己衣襟的领口。
成挚发觉,也顾不得回答问题,急忙上前两步,挡住了风吹来的方向,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递到周益的头顶上,为他遮挡住风雨。
“现在风雨略急了些,还请恩师早些回去休息,千万莫着了风寒。”他一边搀扶着自己的恩师往回走,一边温言劝和着。
周益也不逞强,甚是清楚自己的老骨头有几斤几两,只是安静的任成挚搀扶回去,一边还感叹着说道:“这游历天下,一去便是五年。现在的城池与五年前相比尚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城中的故人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他说这些话,原本是想要转移话题,说些别的东西开解一下自己这个莫名其妙情绪低落的小弟子,但是却没发觉到,成挚搀扶着他胳膊的手掌,顿时越发僵硬起来。
“物是人非,五年过去,原本像你这样的少年一转眼就长大了,也有些人一转眼就老了……”
周益此时还在唏嘘不已,转头问他:“我记得慎之你还有一个堂兄,现在他过得怎么样,一会儿安顿好之后要不要过去探望一下?”
他这个弟子的堂兄,那个叫做成远的小子,特别无礼粗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但是好歹那个无礼的小子,已经是自己这个弟子最后一个血缘比较亲近的亲人,这回来之后不让这两兄弟见一面,怎么也说不过去。
但是没想到成挚却摇摇头,轻声道:“这五年来我也曾接到过家乡来往的信件,知道堂兄早已经胜任了家主之位,虽然没什么权力,但是吃穿用度上还是没什么忧虑的,不必急于一时探望。”
虽然貌似他堂兄对自己成为傀儡的事情,好像时并不怎么满意。
“再者说了,就算今日不忙着去探望堂兄,三日后弟子也一定会见到堂兄的……”
说着,他搀扶的手掌渐渐用力,声音也慢慢低沉下来:“三日后,弟子就会在…秦族长的大婚典礼上看到堂兄…秦氏族长大婚,到时堂兄作为成家的家主肯定会到场……”
秦氏族长——秦尺,于三日后的大吉之日成婚,新郎是城南山林间的一位俊俏猎户,入赘秦家。
这是成挚在刚一回到家乡之后,就突然听到的消息。
显然,周益作为秦氏族长父亲的旧友,对于自己这个故友之女要大婚的消息,也是知道的。
“秦族长啊——”
他捋着自己下颚上的灰白胡须,笑道:“那孩子可是足足比你打了九岁,现在都已经二十九了,为师差点儿还以为她准备这辈子都不再成婚呢!”
在十九岁未曾出嫁就已经是个老姑娘的古代,一直到二十九岁才大婚的女子,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荒唐。
但是人家秦氏族长有钱有权,并不甩世上那些闲人的流言蜚语,硬是优哉游哉找到了一个称心的才成了婚。
虽然那新郎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猎户。
周益笑着点头道:“秦族长从来不为人世间的闲言碎语,如今也算是活的潇洒肆意,就算是我那思寸老友得知现在,也该泉下瞑目了。”
他一向都不是什么酸腐之辈,现在也是真心祝福着自己这个故友之女。
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那个小弟子,此时的脸色却也是越来越苍白,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
“恩师。”
成挚低声唤道:“咱们先回去吧!”
先回去养好精神,三日后去参加…族长的婚礼……
……
铺天盖地的红。
整个秦家上下,全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衷心的微笑。
原本还以为自家族长打算一辈子都不成婚,谁也没想到族长只不过是山间游猎,最后竟然就捡回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还是自愿入赘的!
新郎是个山林间长大的猎户,眉眼俊俏、眼神中还透着几分山林间的灵动气息,现在正高兴的满面通红,一杯接着一杯结果别人的敬酒。
秦氏族长秦尺,没有做八抬大花轿,也没有盖着大红盖头等在洞房中,而是同样身着绯红的婚服,笑容满面的和那新郎一起,游走在众多宾客之间,敬酒交谈。
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很高兴。
成挚呆呆的站在众多宾客之间,眼睛盯着秦族长。
在他身边,颓废的坐着他五年不见的堂兄成远。
看起来,就算是夺回了家主之位,堂兄这几年的日子也不都是事事顺心的。
成挚没有过多与自己这位堂兄交谈,自己的堂兄好像也没有打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两兄弟的目光全都放在了一身绯红的秦尺身上。
敬酒转了一圈儿,秦尺终于来到这两人身边。
看着眼巴巴的两兄弟,这个风华样貌丝毫不减当年的秦氏族长了然的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同时向他们两个敬道:“成家主,成挚,请!”
成远这厮听了,急忙眼巴巴的将自己手中的就被喝干。
但是成远却是突然苍白了脸色。
她说…成挚。
不是橙汁。
……
这场婚宴一直闹到了宾主尽兴,直到玉兔挂在半空中,众人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成挚没有和任何走在一起,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月色下的街道上。
他的心中的抑郁不禁没有被驱散,反而像是越来越浓重一般。
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他不清楚。
手掌探入自己的衣襟的暗袋内,摸到一对冰凉小巧的东西。
掏出来,两只小小的铃铛在月色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成挚瞧着,眼角突然一酸。
望着无边的黑夜,他的手掌紧了又紧,终于狠狠地一摔,将手心中的两抹金色砸入无边的夜色中。
心口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