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
成挚站在门外, 轻声唤道。
屋外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 一半明朗一半阴郁, 晦暗不明的看不清神色。
韩乐放下自己手中的账本,神情如常道:“橙汁?你总算来了。”
“进来吧。”
成挚在门外犹豫了一下, 还是迈进门槛之内, 踌躇的问道:“族长,方才堂兄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韩乐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这次来, 是准备问自己的事情。”
“不过既然你问出来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把所有事情一并说明白吧。”
她漫不经心的起身,一边抬手将账本送回身后的书架上, 一边说道:“刚才我已经决定, 要把你堂兄给送回成家。经过周老先生那件事之后, 得罪人的成远在秦家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与其在这里蹉跎岁月, 还不如早些回到成家享福。”
“那方才你告诉堂兄, 回到成家之后要把他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这又是为何?”他依旧执拗的问道,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嗯?”
韩乐轻轻哼了一声,答道:“没什么,方才随口那么一说。”
怎么可能是随口说的?
成挚还行要追问, 却突然顿住, 未完的话语憋在口中。
在韩乐说话期间, 宽大的衣袖从她手腕上滑脱下来,露出半截儿莹润透亮的小臂来,只是那光洁如玉的小臂上还散落着三三两两的红斑,印在雪白的肌肤上刺得人眼痛。
他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红斑,眼角一抽,禁不住扭过头去看向别处,涌到嘴边的其它问题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自己心里面也知道,除了在族长小臂上的点点红斑之外,在她的后背上一定还有着一块块更加触目惊心的烫伤疤痕。
这些红斑是六年前,韩乐为了给两个小家伙儿挡热水而落下的疤痕。这几年过去,疤痕虽然淡了些,却依旧是明晃晃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族长为了他们这两个外姓子,已经付出良多,现在的自己又有何立场与资本站在这里,向她提出追问?
成挚一时语塞。
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说话,韩乐抬起头来诧异的看他一眼,最终还是主动地说道:“我本以为,你来这里是为了询问此次游历的事情。”
“这次跟随周老先生游历天下,一去就是几年,虽然有些辛苦,但是这对你之后的前途有着莫大的好处,你还是抓紧时间赶快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我来告诉出门在外你要带什么东西。”
听了她的话,成挚浑身一震,惊讶道:“出外几年?”
外出游历要几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几年里,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秦家,也见不到族长……
他重新低下头,紧皱着眉头,低声道:“族长,这次游历我不去行不行?”
“那周老先生的入室弟子,我不做行不行?”
韩乐原本在一旁翻找着另外一本账册,听了他这话之后反倒是一顿,微微蹙着眉来到他的面前,仔细看他的脸色。
成挚的目光一闪,扭头看向别处,不与她的目光对视。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一个内向羞涩的闷嘴葫芦性格,有什么事都憋在自己心里面,什么也都不对别人说。
韩乐在自己心底里微微叹息,伸手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当然不行。”
“在外游历,吃穿用度虽然不比在家里面,但周老先生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在这方面上是不会亏待与你的。”
“况且作为周老先生的入室弟子,出门在外游历的这几年,不仅可以增长你的见识、丰富你的学识,还能趁此机会脱矿你的人脉和资本,在将来的仕途上,这些人脉和资本都将是你坦荡前途的台阶。”
她细心安抚着这个将来离家出远门的孩子,但是小家伙还是抬起头,提议道:“族长,即使我没有成为周老先生的入室弟子,以自己的才能和本事,依旧可以在仕途上走出坦荡的一条大道来。”
十五岁便能取得解元之名,成挚对自己的学识自然有自傲的资格。
但是韩乐的语气却变也未变,极其自然的接过话头道:“但是那条路要比现在艰难许多。”
“又周老先生这名大儒在,只要他一句话,不知便能省去你多少的麻烦,让你少走多少的弯路。”
她瞧着成挚,就连一向强势的语气都不禁柔和下来,轻声道:“你也知道,虽然你的堂兄是准备被送回去做家主,但是那成家的家主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二任人摆布的傀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
“反倒是你,却可以在仕途上越走越远,你可以攀爬达到的高度可以超过秦家的任何人,岂不是要比你堂兄做那个傀儡要快活许多?”
“你真的要错过这次机会吗?”
按着他的肩膀,韩乐凑过头去,安静的看着她询问道。
成挚这个少年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突然一把挥开韩乐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掌,脸色通红的夺路而逃、一路小跑出了院子。
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韩乐怔楞了一下,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勾起嘴角,咧出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小子!
长大了,还学会害羞了。
就在她嘴角的笑意未去的时候,突然管家秦德恭恭敬敬的来到她的身边,躬身行礼道:“族长,前往成家的马车已经备好,消息也已经传递给成家那边的族老们那里。”
韩乐嘴角边未完的笑意逐渐消退,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好自己脸上的表情,开口吩咐道:“出发!”
她已经决定要把成远那小子给送回去做家主,但是这么几年过去了,哪怕是秦家这几年一直捏着成家的把柄,那些族老们也难保不会起什么异样的心思。
想要他们履行诺言,重新把成远给心甘情愿的迎接回去,少不得还得她亲自去成家跑一趟,威慑一下那些狐狸似的老家伙。
又要准备好开始工作了。
重新换上秦氏族长常服的韩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看着秦德已经为她布置好的马处以及随行人员,不禁轻声叹了口气。
整日里这样顶着别人的面具,演戏一样的生活,她倒真是有些疲累。
遇到主角前,她为了坐稳族长之位花了三年功夫。遇到主角后,她为了完成老族长的嘱托,又花了六年的功夫来布局。
算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九年了。
九年的时光啊…已经大大的超过了以前她在那个农家世界,种田、开茶棚、养弟弟所花费的时间。
不行,现在必须得快些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
若不然,她真的害怕有一天,漫长的时间消磨了她的意志,使她真的沉溺在这个世界中无法自拔。
等成远那小子当上家主,拿着定情信物来送给她之后,马上就离开这个世界。
她在心底里给自己暗自鼓劲儿。
“族长,族长!等一下。”
背后突然有人唤她,声音远远地传来。
韩乐认出了来者的声音,正在上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头望去。
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飞快的向这里跑来,马上就从一个小小的黑点儿转瞬来到她的面前。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穿着深蓝衣袖、白色领口的儒生学子长衫,温尔儒雅的风度翩翩,此时因为一路跑来的缘故,一不小心扯歪发髻,额头上散下几缕漆黑的发丝。
少年因为激烈跑动,额头上慢慢渗出一层薄薄的细密汗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细碎的亮光,脸颊上浮现出一层浅淡的红晕,此时正扶着自己的膝盖微微喘息着。
瞧着这副学子打扮的少年,韩乐反倒是呆了一下,突然觉得无比的眼熟,自己好似在哪儿见过此人一样。
貌似也曾有过一个人,聪慧敏锐、钟灵敏秀,读书人打扮、着深蓝衣袍。自己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少年也是十五岁的年纪,与自己隔着一道墙,垂头丧气的走着,有几分狼狈之意,头上歪斜的发带间露出几缕漆黑的发丝……
现在突然看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同样装束的少年,却是越看越觉得眼熟。
韩乐被自己的设想给吓得一个激灵,急忙说起其它的事情开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道:“橙汁,你怎么来了?这时候你该在住处收拾行李。”
成挚直起身子,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喘了口气道:“族长,我自己的行礼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就该跟着周老先生出门。”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一下身上的深色长衫,道:“穿着儒生服跑路,确实是有些不方便。”
“族长,您现在也是要出发…前去成家?”他看着马车,又问道。
韩乐沉沉的“嗯”了一声。
方才她被自己脑中的想象给吓了一跳,现在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见她如此的冷淡,成挚有些难过的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重新抬头看向韩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掌。
韩乐觉得心中一凉,一个小巧坚硬的东西被塞到她的掌心中。
“族、族长。”
成挚抓着她的手,就连声音都在微微的发抖:“这是我父母生前曾留给我的,我现在把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您……所以不要堂兄从成家拿他喜欢的东西给您,好吗?”
还不等韩乐反应过来,成挚便抿着嘴角,转身慌不择路的逃窜而去。
就像是说完这一席话,已经用完了他全部的勇气。
韩乐怔怔的看着他逃跑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的低头往自己的手心望去……
一枚小小的金色铃铛,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里面。
她的手猛地一颤,差点儿把这枚铃铛给扔出去。
为什么这枚铃铛也是莫名的眼熟?
老天爷,别吓她!
“族长,请问今日咱们还出发前去陈家吗?”
秦德在一旁观察着她变来变去的脸色,担忧的问道。
“我们…去!当然要去,为什么不去?”
韩乐注视着自己手心里的那枚小巧的铃铛,最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给压了下去,勉强的笑了笑,道:“既然已经定好的行程,那就不可随意更改。”
巧合,完全是巧合。
错觉,全都是错觉。
她握紧手心中的那枚金铃铛,悄悄地揣进自己的口袋中,然后爬上马车车厢内。
“出发。”
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