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十月江南好风景,温度渐冷,秋意浓浓,漫天落叶铺了一地金黄。
就在了好时节的好风景之下,一座坟包孤零零的落在了一处僻静的角落里面,坟前还有纸钱焚烧所留下的了了痕迹。
刚刚上过坟的两个老夫妇,虽然满身的绫罗绸缎,但是看起来年纪已经是很大了,满头银发、动作迟缓,此时正相互搀扶着、颤巍巍的走了。
“丞相!诶,丞相大人您慢点儿!”
在远处,一个小厮正殷勤的在前面开路,还不断地向自己身后的那人谄媚道:“左丞相,这个地方虽然偏僻,但是风景确实最好的!”
“听说那江南的第一富商乐家,就是将自己早夭的独生女给葬在这儿的,图得就是一个清静偏僻、没有外人回来打扰,但是偏偏这儿的风景确实旁人领会不到的妙啊!”
这个小厮颇为卖力的解说着,他最近才被府里面调到左丞相的身边伺候着,对着自己的主子性格脾气现在还不太了解,所以就使出了浑身懈数来讨左丞相的喜欢。
可是正说着,方才那对才刚刚下山的老夫妇两个,正好和左丞相一行人迎面撞上。
方才那个一直在絮絮叨叨个不停地小厮,看着那对全身绫罗绸缎、明显便是一对商贾出身的老夫妇,顿时就是横眉冷竖,想要开口呵斥叫他们赶紧让开。
自家的主子可是当朝的左丞相,不但年纪轻轻便已经权倾朝野,还是深的当今少年天子的其中,地位堪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尊贵的主子,怎么能让这两个商贾之流给冲撞了呢!
只是这个小厮口中呵斥的话语还未出口,就被其他几个有眼色的下人急忙眼疾手快的一把给捂住了嘴,七手八脚的给他拉到了后面。
要死啦!这个新来的还真是什么事都不懂!刚才一直在啰啰嗦嗦也就罢了,现在还想要对着这对老夫妇甩威风?!
要是他们那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丞相再给发了火,连累了他们这些无辜的小卒子可就糟了!
还是赶紧把这厮给拦下来为好!
待到这个多嘴的小厮,被人给七手八脚的拖了下去之后,那对颤巍巍的老夫妻也刚好的走到了左丞相一行人的面前。
只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两方人马中,那个最是权高位重的左丞相,竟然先站了出来对着这对老夫妇施了一礼。
当今这个权倾朝野、风头正盛的左丞相,看起来也不算是年纪太大。
这个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人,约莫有三十多岁、长身玉立、仪容清俊、老成稳重,双目湛湛有神,身着一袭绛紫色锦衣,朱蹬一双黑色锦云靴,金冠玉带、身姿挺拔、形貌堂堂。
看形貌,果真便是一个让人见之难忘的君子!
面对着这么一个人,就算是别人不识得他的身份和权势,也是玩玩不敢随便招惹的。
但是看着这个左丞相率先的示好行礼,迎面走过来那对老夫妇中的老头子,竟然是冷哼了一声,接着看都没有看上他一眼,挣开了那位老妇人的手,听着自己肥大的肚腩,一拽拽的从旁边走过了。
只是留下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还停留在原地,对着那个左丞相尴尬的笑了笑,说了几句话。
“你也来了!”老妇人问道。
“是。”
那个左丞相依旧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维持着这种恭敬却又不怎么亲近的态度:“乐老爷和乐夫人也来了?怎么没有带上几个下人看护?”
“这里地势偏僻,前两天又下了一场雨,地面道路湿滑,还请乐夫人担心!”
原本是问候担心的话语,经由他淡淡的口吻说出来,却又总是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之意。
可是这个乐老妇人却丝毫也不在意:“原本带着我家丫头以前的贴身丫鬟的,后来我们老两口年纪毕竟是大了,体力不支就先回来了,留那个小丫鬟在那里,给丫头祭上几样她以前最爱的点心……”
说着,那乐夫人就又是苦笑了一声,道:“瞧我这记性,这还叫小圆‘小丫鬟’呢!当初那个贴身丫鬟的小圆,现在也已经是三十多岁了,早就是几个孩子的娘了!”
接着,她又说道:“贤侄你也莫要在意你乐伯父的态度,那老头子就是这个死倔死倔的脾气,自从丫头没了之后,这个老头子的脾气也就是越发的怪异了。”
紫衣丞相摇摇头,然后便吩咐自己身后的那几个小厮:“你们几个,不用再跟着我了,且先护送这乐家老夫妇两个回家!之后,你们再来此处寻我。”
乐夫人默默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左丞相的好意,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其实在心底里跟自己和自家的老头子并不亲近,现在做到这种地步、就是为了二十年前的一句承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君子楷模!
只是自家的那个老头子就是看他不顺眼,自己也没什么办法!
“如此,多谢了!”乐夫人也还了一礼。
目送着一群小厮将年迈的乐家夫妇送离的背影,那个紫衣丞相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又独自一人走向了远处的那个坟包。
那块儿坟茔的位置并不远,再转上几个弯儿之后,就看到了一个块大理石的墓碑,还有一个在墓碑前摆放糕点的中年妇人。
那名中年妇人听到了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便见到了一个紫色的声音映入了眼帘。
见了此人,她那双原本就是圆溜溜的眼睛,顿时就睁得更圆了:“穆公子?您来了!”
穆江——现在当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丞相,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脸颊依旧圆润、但是气质却已经沉稳了许多的夫人,点了点头,道:“小圆,你先退下,我有些话想对你家小姐说。”
已经为人母的小圆,听了此话,她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了,抽了一下鼻子之后,立刻动作麻利的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小姐,穆公子终于来了……已经二十年了!
已经二十年了啊——
穆江坐在这块大理石的墓碑前,哀叹着,几乎是转瞬间就已经是二十年了。
我们都老了!
他伸手,抚了抚墓碑上的字迹,然后便用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的将墓碑上所沾染的泥土擦拭掉。
就在二十年前,他也是在这墓碑之前呆坐这发愣,然后那罪魁祸首左丞相张泉那几个负责监视他的手下,就跑了过来对他说:“探花郎,逝者已逝,不必太过哀伤,只是不知我们丞相的意见,探花郎也考虑清楚了?”
在那时候,那左丞相张泉依旧是觉得自己没有发现真相,还是想要招揽自己。
他记得当时自己也是在这墓碑前,转过头微笑的看着那个手下,脸上不敢露出一丝不满之色,只是说道:“好啊!除了在下的身份实在是配不上左丞相的千金之外,在下愿意为左丞相以效犬马之劳……”
从那以后,他成了左丞相张泉麾下的一员大将!
后来,他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为左丞相张泉效力,为自己积累下了无比厚实的势力。然后,毫无意外的,他开始在朝堂上背叛了张泉,自己开始自成一派。
再然后,他又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在朝堂上彻底驱除了左丞相一脉的势力,扳倒了左丞相张泉。
就在上个月,张泉已经被定了三条大罪,罪证确凿,被当今的少年天子给午门问斩,祸及三族、全家流放!
于此同时,自己终于官服加身,乌纱帽往头上那么一戴,终于是成了这当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丞相,身居高位、权倾朝野。
同样,他也已年近不惑,却称自己为天孤煞星,凡是亲近之人必定会身遭不测,所以至今仍未婚配!
这也是当朝以前闻所未闻之事!
可是现在的这些,都与此时的穆江无关。
现在的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墓碑,笑得灿烂:“张泉已经死了,我也终于有脸面可以来见你啦!”
“已经……二十年没有见你了!”
他摸了摸墓碑的棱角,叹息道:“方才我在来的路上见到你爹娘了,还见到你那个贴身的小丫鬟了。”
“别担心!他们都好好的,无病无忧,只是你的那个小丫鬟现在还是没有瘦下来,依旧是那么圆!”
“只不过,大家都老了……”
“你的爹娘现在已经是满头银发,走路都有些蹒跚了,但是精神头还是不错的,伯父刚才还有精力去气我,那没有瘦下来的小圆也渐渐变得稳重了!”
穆江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也老了,不知道以后要是到了地底下,你还认得出我吗?”
自己也已经三十多岁了,再过几年就该到了不惑之年。
就算别人还是经常夸赞他的容貌清朗依旧,人已经到了中年却还是风度翩翩,但是他心底里也知道,老了就是老了!
自己的眉心和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经过了二十年的勾心斗角,他两边的鬓角上也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他的脸庞轮廓五官,也已经长成了成年人的模样,更加的深沉锋利,再也看不到曾经少年人青涩的模样。
真的要认不出来了!
穆江抹了抹墓碑上的字迹,觉得自己眼眶热热的,但是却没有落下眼泪来:“所有人都老了,只有你没有老……”
我也永远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变老。
“你知道吗?当年你送给我的那只金铃铛,还有你留下来的那一只金铃铛,小圆曾经告诉过我说,那不是我父亲的遗物,而是你自己偷偷买的,当初大约是记错了才给的我!”
穆江捂着脸,声音低沉:“你总是这个糊涂脑子,这么的事情也会弄错,还真是个傻丫头!”
当初那个金铃铛不是自己父亲的遗物,只是自己的未婚妻脑子糊涂弄错了,可是那对金铃铛在当初却是他心底里最大的安慰,陪着他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难关。
就像曾经傻笑着的那个女子一样。
只可惜,当初自己的未婚妻再病逝的时候,那对金铃铛在慌乱之中遗失,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每当想起那对铃铛,穆江总是会忍不住像现在这样,捂着脸遮挡住自己脸上所有的表情。
自己最后一点儿关于她的安慰也找不到了……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突然惊醒了穆江。
这熟悉的声音。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就在他面前的那块石碑的一角,两只金色小巧的铃铛正在风中互相碰撞着,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可是刚才墓碑这里明明还什么都没有的?
像是不可思议一样,穆江愣愣的看着两个金色的小铃铛,不由自主的伸出自己的双手探向那里。
一阵金色而又温暖的光芒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