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朝廷一次“大清洗”便开始了。
以参劾张周的言官为引子,还没等到大年初一,光是在除夕这天,被下狱的就有十八人,后续又有五个人被逮进诏狱中。
理由也很简单
言而不实。
在皇帝看来,朝中文臣就是联合起来在针对张周,既然他们头铁要跟张周斗到底,当皇帝的也要成全他们,被下狱都是轻的,接下来就是对他们的一次考验。
先要顶受诏狱内的酷刑。
除夕日,本来朝野上下基本都已经停工了,大年初一大臣要去宫里贺正旦节,皇帝也会恩赏,同时还会派勋臣去祭祀天地、皇陵,同时还会以正旦给大臣放假,一般都是十天起步。
但当年的春节,却是在诡异的氛围中到来。
除夕夜。
京城内鞭炮声不断,火龙队到处在严防死守,毕竟这年头要是起个火,很容易形成城内的一次绵延几里的火灾,而刘健则乘坐轿子,在扈从的簇拥之下,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马文升的府上。
皇帝绝对的信任,那就是最大的政治资源。
马文升到年底时,已经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刘健将大氅解开,身后有人接过去,给他挂到一边,随即房间内的人都退出去,连门也关好。
刘健一脸的阴霾之色。
马文升也很疑惑,光靠请辞这种手段来威胁皇帝,真的管用?
马文升道:“单以这次的事情,其实在这些人上奏之前,应该早就料到会有这结果。陛下对于秉宽的事,也算是三令五申,后来更形成了默契,除非他真的有过失,若单以那些无端的事情参劾,跟历来参劾佞臣一样,怎会有什么结果呢?从大明之初,到如今,奸佞还少了吗?”
大概就是在提醒刘健,大明也出现过王振等奸佞,给大明造成过不小的破坏,不是大臣不想拨乱反正,实在是当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秉宽入朝也有个几年了。”马文升评价道,“说起来,他也的确是做了不少事,要说他穷兵黩武也好,任人唯亲也罢,总归现在朝上跟三年前的朝堂,的确是大相径庭,陛下采纳我们意见的时候越来越少,还设置了上听处这种衙门。”
刘健到了之后,府门口已有人提前迎候,随即刘健在马文升府门中人提着灯笼引路之下,到了马文升的书房内。
是大明朝少了你们不可?
“请辞!”刘健道。
刘健道:“这不我在意的地方。”
“怎样?”
偶尔流点血,皇帝心一软,或真的管用,胡闹如朱厚照,也曾在正德时期多次想出巡,都是被大臣跪谏给挡住的,每次都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马文升道:“已基本写好,明日一早,就可以拿到宫里去。不过少了不少的联名,怕是要等来日早朝时,带上笔墨纸砚,或是让人在上面签押便可。真要闹到这样吗?”
马文升看到刘健这神色,便感觉刘健要跟张周死战到底了。
本来都认为,马文升退下去之后,是由张周来当这个吏部尚书,但眼前似乎又有了旁的说法,或是由林瀚补位,也可能是旁人,但马文升年头就卸职还乡的事却是板上钉钉。
“嗯。”马文升道,“但你可有想好,明日若事不成,该如何做?”
他所不知道的是,文臣所能用来胁迫皇帝的手段本来就不多,要么长跪,诸如后来大礼议中的左顺门案,再或是像后来斗八虎时的请辞……都是文臣最惯用的手段。
刘健道:“朝廷有疾,而不加理会,非仁臣之所为。”
此时马文升正在草拟一份奏疏。
文臣以此来彰显臣节,这也是儒家所讲求的“礼”。
刘健道:“哪怕陛下不肯听,我等也要做,此乃职责所在。若实在挡不住,如此的朝野,不留也罢。”
马文升道:“这不是说气话吗?秉宽他身边的人可不少,就说克勤,以其为首辅……算了,我都是按照你的意思所列的,明日一早我也会同去,但是否能坚持到中午……难说,我这身子骨不比以前。”
因为马文升知道,刘健是想让来日大臣去跪谏,且跪到皇帝回心转意为止,所以马文升要先打预防针。
我已经用帮你们写“檄文”的方式,来彰显我跟你们一道的态度,但要是你非要让我去跪谏,还跪那么长时间,我是受不了的,你最好别打算我跟你们共同进退。
刘健道:“人心向背,明日便会有结果了。”
马文升道:“你是说,此番于乔的事,朝野上下,都站在阁部这边?”
刘健没回答,但其实也是默认了。
在刘健看来,既然朝野上下,只有上听处和研武堂两个衙门,要定谢迁的死罪,别的衙门自然都是站在“正义”一边,而自己作为“正义”的代名词,这次就需要彰显一下地位和号召力,以自己的实力去逆天改命。
马文升点点头道:“那我也只能预祝,明日一切顺利了。”
说完,马文升起身把写好的东西交给刘健。
刘健拿在手上看过,点点头道:“今夜要分两批人,去找人联名,再赶不及的,就等明日相见之后再列。明日乃是大朝,无论是文臣武臣,只要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一概都可以接纳。我就不信,陛下能对朝野上下的声音避而不闻!”
……
……
刘健和马文升的举动,看似机密,但其实毫无秘密可言。
作为提督东厂太监的李璋,很快就从牟斌那得知了刘健和马文升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甚至之前李东阳找人去参劾张周的事,在厂卫这里也都是浮于表面的。
“这个刘阁老,把自己当谁了?要跟陛下过不去?还是跟他自己过不去?”李璋听了,也是急得跺脚。
这种事发生了,本来跟他关系也不大,但就是他当提督东厂太监的时候,朝廷这么多乱子,皇帝肯定会认为他的监察、控制舆论,甚至是抑制这些人的事没做好。
李璋很怕担责。
尤其是在他即将离开东厂的时候,他自己也知道马上要被调去西北当监军太监了。
牟斌道:“听说,他们还要找人联名,按初步的估计,在京的官员,能联名的超过二百人。如今京中已无观政进士,若等此番春闱结束之后,能联名的人或许更多。”
李璋摇摇头道:“想多了,愿意跟姓刘的走一道的,人还是少的。”
“公公,先前为谢阁老说话的人,可是包涵了朝中大小衙门,好像没有一个人有不同声音的,要不是上听处和那位提督研武堂的刘公公,只怕这件事……还定不下来。”牟斌急忙提醒。
李璋道:“那能一样吗?各衙门中,本来就有不少人认为谢于乔他罪大恶极,只是要给情面,不能逆着衙门的主流意思。可眼下,却是为这件事出面跟陛下对着来,你觉得那些有想法的大臣,会被内阁所左右吗?”
“您的意思是……没那么多人联名?明日……”牟斌也有些怀疑。
除了李璋会担责,他牟斌同样也会。
担心自己职位不保的,也有他牟斌,到底现在东厂和锦衣卫也马上要被洗牌。
李璋冷笑道:“以咱家所知,光是礼部、兵部、户部、刑部中,就有大批的人不会依附内阁,至于参劾蔡国公,更是无中生有,什么结党营私的,既说蔡国公是任人唯亲,那就要拿出他跟这些人亲近而跟别人疏远的证据,很多人在这之前都跟蔡国公并无任何来往,在发迹之后,你见过谁没事就跑去见他的?”
“这……倒是没有。”牟斌想了想,点头认可了这说法。
“那不就是了?”李璋道,“从新建伯,再到后来的王琼、陆完,甚至是所谓蔡国公门人的唐寅,他们见面的机会有多少?倒是安边侯跟蔡国公之间经常见面,可你见过蔡国公对安边侯怎样委以重任了?这是因为亲近才提拔了安边侯吗?”
牟斌道:“安边侯的确是才能卓著,蓟州一战,他身为副帅,也能协助好京山侯。且京山侯等人,也并非蔡国公的嫡系,他们更多是陛下所选派出来的。”
李璋不屑道:“那不就是了?朝野上下的人,现在只对陛下负责,几时说会对蔡国公有什么交待的?东厂和锦衣卫也是严查,都没见过他们有私下书函的往来,现在能归为蔡国公一党的,除了一个安边侯,还有个勉强的唐寅之外,还真找不出第三个来了。倒是锦衣卫中,有几人是陛下派去给蔡国公做事的,那也算是走得近的,但这些人就只是对蔡国公负责?”
“绝不是。”牟斌急忙解释道,“锦衣卫也乃是听皇命办事。”
“牟斌啊,你头脑很冷静,也该理解到了,其实这群文臣不是没想到这点,只是他们眼睛被心中的仇恨所蒙蔽了,他们技不如人,在朝野中做出的贡献太少,以至于无法获得陛下的信任,他们自然会迁怒于那位蔡国公,认为蔡国公做一切事情都是投机取巧。可咱这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群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个个都是眼红罢了。”
李璋对文臣是一顿抨击。
牟斌急忙提醒道:“公公,明日若真闹起来,可不太好。除了各地王府来上贡的,还有一些番邦、小国的特使,要是被他们也见到……”
李璋道:“咱家马上去求见陛下,让陛下知晓,实在不行,就把明日的朝见给取销了。陛下已经养病连月,为何要在这时候听他们的贺词?有什么好贺的?趁着集结的时候,来找麻烦呢?”
牟斌赶紧道:“那您可要早些去了,只怕这会要入宫,也不容易。”
“咱家心里有数。”李璋道,“你马上带咱家的口信,去到一些人府上,告诉他们,若是明日敢闹事,可别怪咱这些人下手无情。”
“去谁那里?”牟斌一怔。
李璋所说的这范围,有点广泛,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去找谁。
李璋冷笑道:“你就看他们想联络谁,你就去找谁!明日你可以派人在路上堵着,谁想去宫门口,你就拦住谁!只要明日宫门口太平无事,那一切不就风平浪静了?”
“是,是。”牟斌也紧张起来,急忙道,“那卑职这就前去。”
……
……
李璋匆忙入宫。
进到宫里时,却得知皇帝还没睡,这样免除了他去打扰皇帝休息的罪过,随即陈宽将他叫去西暖阁殿门前,轻声提醒道:“或许你要奏的事,陛下已然知晓,陛下已做了一些应对。”
李璋道:“明日有臣僚闹事的事,陛下已知晓了?”
陈宽道:“你以为只有东厂才能往宫里带消息?有些人做事太张扬了,先前找人去参劾蔡国公,陛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看来,是非要把事闹大不可了。”
“那……”
“你跟咱家进去。”陈宽道,“记住,咱家说什么,你就在旁边听。陛下问你再应答。”
“是。”
李璋小心翼翼跟着陈宽到西暖阁内。
朱祐樘坐在地席上,却并不是在批阅奏疏,而是在看一本册子,好似很有意思,因为皇帝脸上也会挂着笑容,那是一种让太监觉得很久违的……皇帝的笑。
“陛下,李璋来了。”陈宽走过去提醒。
朱祐樘头也没抬,只是摆摆手:“再等等。”
显然皇帝还没从册子的乐子中走出来,等过了很长时间后,朱祐樘终于把册子放下,才抬头看着李璋。
“东厂准备如何应对?”朱祐樘问道。
李璋赶紧道:“陛下,刘阁老先见了李阁老,后有见了吏部的马尚书,随后又准备让人去发动朝中的臣僚,让他们明日贺正旦时,于宫门前有过分之举。以奴婢所见,当不能让他们明日入宫来贺。”
“历年的规矩,说断就断吗?”朱祐樘问道。
李璋道:“这……”
朱祐樘道:“这样,明日的事不变,该来的都来。不过带朕的意思过去,若是明日非要拿这件事与朕不痛快的,来年也别怪朕让他们不痛快。就这话……每个人都带到。若是他们回心转意的,就回去安心等正旦十天过去,一切等朝会上去说,若是谁实在忍不住的,要到明日宫门口来说……也由着他们!朕就不信,这理还掰不直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