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唐八百二十四年,除夕。
饱受后世诟病、史官褒贬不一的“水杉议和”,终于在镇疆和突厥两方代表的秘密磋商下,形成最后的定案。
至此,坚守西疆鬼漠近三年、数次击溃联盟讨伐的圣唐镇疆军,撤换掉了所有的皇朝番号,对外改称“水杉军府”。
军府统帅李江遥,被突厥帝国册封为水杉男爵,执掌方圆百里地界,与楼兰、车迟等国的国王比肩并列。
突厥大军也随即停止了针对水杉的敌对行动,除了血卫铁骑军团继续留在原地之外,其余兵马陆续后撤,往两关大营方向进发。
危如累卵的水杉城,终于恢复了和平安详的状态。
对于这样一个“背叛”“投降”的举动,李江遥的心中比谁都难受,然而他也别无选择。霍姆尼兹等城镇的快速陷落,让他非常清楚的意识到了两件事:一是突厥人倾巢而动,大举东进,兵力规模史无前例,西疆已无转圜余地;二是镇疆兵马虽然羽翼初成,但从根本上讲,仍旧是一支独悬域外的孤军,没有接应、没有援兵,很难形成持久的抗力。
尤其是在与云千雪较量之后,李江遥深切的体会到了突厥铁骑的可怕,硬拼下去,水杉城只有死路一条。
而突厥公主赫思佳,她只能作为短时间内的谈判筹码,跟对方换点条件,一旦敌人失去耐性,很可能就像坦利他们所说的那样,公主不要了,杀光所有人为她陪葬就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李江遥决定暂时妥协议和的关键之处,那就是突厥人下一步的动向。
他和谢坦之、徐友长达成了一致的判断,阿史那支斤野心勃勃,其志绝不是西疆鬼漠,而是再往东去的圣唐皇朝,不然也没必要劳师动众的集结五十多万主力,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
正因如此,他们三人都认为,此时更应该将珍贵的火种保留下来,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圣唐。一旦突厥主力大军东进,不管圣唐怎么应对,大战的战场在两关也好,在更远的地方也罢,水杉的位置都会位于突厥人的后方,到了紧要时刻,他们完全可以从后面给敌人狠插一刀!
从这个战略意义上说,即便背上“投降”的骂名,那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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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是圣唐人回娘家拜年的日子。
新晋突厥水杉男爵李江遥,今天也依照约定,护送赫思佳公主返回她的“娘家”。
一路上,李江遥独自策马在前,徐友长则陪着赫思佳,两人并肩步行。走了许久,徐友长与赫思佳谁都没讲话,只有前后踢踏的马蹄声,不住在二人的耳边和心间回响。
眼看即将抵达血卫铁骑军的大营,赫思佳忽然停住脚步,轻轻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徐友长微微一愣,犹豫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
走在前面的李江遥此时也默默勒住了缰绳,背对着他俩停了下来,赫思佳望着他的背影,柔声道:“你知道,其实我不想走的。”
“我全都明白,”徐友长不忍看她,目光投向别处:“你是在救我们。”
“不,你不明白,”赫思佳转过身,对着徐友长:“我这一去,恐怕再也不能回来了,我……我要嫁人了。”
徐友长感觉心如刀绞,他沉默了片刻,也缓缓的转过身,面对着心爱的女孩,强忍泪水道:“云千雪能给你的,我给不了,我……配不上你。”
赫思佳一双美目凝视着徐友长那棱角分明的面庞,忽然凄然一笑,柔声道:“你已经给了我最想要的,那是云君永远都给不了的。徐友长,谢谢你……请忘了我吧。”
说罢,赫思佳趁着热泪还未夺眶而出,转身跳上了为她准备的骏马,向前驰去。李江遥待她从旁边擦身而过之后,回头看了看仍然留在原地微微出神的好兄弟,眼里不禁闪过一丝伤感的神色。
轻叹一声,他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朝着突厥大营的方向进发。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血卫铁骑大营外面,黑压压的站着一大片人,为首的正是赫思佳的二哥坦利王子、血卫将军云千雪、公爵德鲁汉和前去报信的依娜丝。
赫思佳在心底暗叹一声,略微调整了调整情绪,跳下马背,笑着朝众人挥手致意。
云千雪冲出人群,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面前,张开双臂,将赫思佳紧紧拥入怀中。
赫思佳本想拒绝,但怎奈周围全是殷切的目光,实在不好拂了云君的颜面,只好半推半就的和他拥在一起。
李江遥看在眼里,暗暗替徐友长难过,正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幸好坦利王子走到了近前,笑道:“男爵阁下,公主顺利回归,可喜可贺啊。”
李江遥冲他略一拱手:“王子殿下,这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结果,确实值得高兴。”
坦利点点头:“男爵阁下,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我们也准备开拔出发啦。你那边还有什么需要吗?咱俩有缘,我把你当自己人看,所以有事尽管开口,别客气。”
李江遥知道这位二王子有意笼络自己,笑着应道:“倒没什么要麻烦殿下的,只是……”他瞅了瞅不远处正在收拾营帐的军队,压低声音道:“你们真的要往东边去吗?”
坦利好整以暇的笑笑:“怎么了?”
李江遥同样还之以笑容:“殿下之前曾在帝都生活过不短的时间,因此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圣唐。你觉得,五十五万突厥大军,能征服东方吗?”
坦利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突厥将领们,同样小声道:“我认为,正常情况下,再多一倍的兵力,恐怕也很难办到。”
李江遥微微一愣,他并未惊讶于对方理智的回答,而是留意到了坦利说法中那个不同寻常之处。紧接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谢光!
“殿下说正常的情况下很难办到,莫非……”李江遥试探着说道:“莫非圣唐或将出现不正常的情况?你该不会是指内乱吧?”
坦利眼中闪过了一丝戒惧之色,旋即嘿嘿笑道:“男爵阁下果然是聪明人啊,瞬间便抓住了我话里的毛病。阁下这么厉害,都令我开始有点担心了,是不是不应该把你留在我们的身后呢?”
李江遥没想到对方同样反应极快,连忙暗骂自己刚才沉不住气,同时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两手一摊:“殿下说笑啦。我们之前被贵军连番修理,不仅丢失了大片地盘,而且还损兵折将,实力巨亏。若不是手里有公主做人质,这会儿早就已经死翘翘了。眼下留在西疆,也免不了被其他国家跑来寻仇,又怎么可能威胁到突厥?”
“哈哈哈,男爵不必介意,我刚才的确是开玩笑的。”坦利摆摆手:“你也尽管放心,我会跟阿立克江他们打招呼,不许西疆联盟来找水杉城的麻烦。还是那句话,咱俩有缘,我当你是自己人。”
李江遥清楚对方绝对不好糊弄,而所谓的“打招呼”,多半并不是严令西疆联盟不准找他麻烦,相反,还要经常跑来袭扰水杉,避免李江遥他们再次壮大。
不过,高手过招儿,往往看破不说破,李江遥立刻摆出“自己人”的架势,对坦利王子连连致谢,并表示自己以后就跟着二王子混了,凡事都以坦利马首是瞻。
赫思佳返回大营的第二天,城外庞大的军团开始撤走,凝聚水杉城上空的战争阴霾终于逐渐消散。
百姓们从战战兢兢的沉重氛围里走出来,带着笑容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酒肆饭店恢复营业,商队来来往往做起买卖,人们把手里丢开的活计再次拾起,熙熙攘攘的奔起了自己的日子。
这一切,都令李江遥感到欣慰。
然而,与百姓相比,军队的反应则显得有些微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圣唐系的官兵们,隐隐约约用一种异样目光打量起自己的统帅来。
越来越多的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着,越来越多的杂音传到了李江遥的耳朵里。
投降,出卖,叛徒,贪生怕死……
甚至有人将写着“水杉男爵”的布条包上粪便,直接扔进了城守府。
很多部队的指挥官都跑来报告,说自己的部下蠢蠢欲动,他们已经快要弹压不住了,炸营哗变随时可能发生。
面对这种情况,徐友长主动接过了林枫留下的军法官一职,亲自带着白袍军执法队巡视各营,严厉镇压种种躁动不安的声音。玉陀罗和萨摩尔也全力部署情报司的暗探,进入到军队的不同阶层,搜查那些暗中议论统帅的家伙。司徒无寿更是紧张,每天紧盯卫队,督促他们加强城守府的戒备。
对此,李江遥全都未置可否。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对着地图苦思冥想,一连数天都未曾踏出房门半步,害得夏莲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跑过去看看,生怕李江遥因为想不开而寻了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