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端坐在马上,慢慢悠悠的往太傅府而去。今天已经是他来洛邑的第七天了,谢光专门为他设的接风宴,也足足晚了七天。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慕容雪一直借辞推脱。
一来,他不想轻易给谢光这个面子;其二,初来乍到,他还须摸一摸洛邑这处渊潭的深浅;另外,究竟去不去赴宴,他要先得到太子的首肯才行。
“既然太傅一番好意,本宫觉得,慕容爱卿不妨多跟东都的同僚们熟悉熟悉。”
有了李炳这个态度,慕容雪终于点头答应,接受了这场迟到的接风宴会。
对于嚣张跋扈、野心昭彰的谢光谢太傅,慕容雪是不得不提起戒备之心。按照他的设想,谢光虽然不会从一开始便立即就对他这个帝都来的人大开杀戒,但也绝不应该有什么好脸色。大概的套路,多半也得是他慕容雪刚一到达洛邑,要搞出些下马威的伎俩,好杀杀朝廷的锐气。
然而万万没想到,谢光的手段竟然如此高明。
谢光不仅没有冷落慕容雪,反而派手下爱将狄献带着东都官员出城迎接,给足排场面子,既显示出重视之意,又未乱了尊卑规矩。
紧接着,作为见面礼的奢侈豪宅,更显用心之处。府内家具器物一应俱全,连花园小楼都专门取名为“蜀山阁”,以呼应慕容雪的家乡之意,足见细致。但是,宅内的丫鬟仆人却一个都没安排,显然是为了避嫌,也免得慕容雪为难。
热情周到,却又保持着距离,非心思缜密之辈,绝难弄出这样一番部署。如此高明的手腕,会是谢光这个粗鲁军汉能想到的吗?
慕容雪对此颇为怀疑。
他不禁在心中暗道:沈烈啊沈烈,恐怕你朝思暮想的那位老对头,已经开始对我用招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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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光的太傅府,坐落在洛邑的承福坊内,与太子所在的皇城仅一街之隔。
这处宅院的主人原本是豫王李成熙,谢光来到东都不久,一眼看上豫王府的风水气象。于是,便安排手下硬逼着豫王搬家,给他腾地方。面对这尊瘟神,连帝君都要忍让三分。性情温和、老实巴交的豫王又怎么敢招惹?无可奈何,李成熙只能乖乖听命,收拾家当另寻别处安身。
谢光霸占了王府之后,又命人大兴土木,对这里重新修缮了一番。如今的太傅府极尽奢华瑰丽,府中广厦千间,奇山异石无数,后院之中甚至还圈养着孔雀仙鹤等珍禽异兽。
慕容雪从府门外面进来,一路走一路看,不住啧啧赞叹。
他出身名门之家,慕容氏可谓富甲天下,什么样的豪宅没见过?可是即便如此,慕容雪仍旧被太傅府的气派所震撼:这哪里是什么主厅正堂啊?这分明就是一座宫殿!
飞檐高挑,玉柱耸立,诺大正堂的开间足有百步之阔。比起帝都的两仪殿,只略微小了一点而已。
好嚣张的府邸,好疯狂的谢光!
朝廷官员的住宅、行仪、服饰,皆有等级规制,不同品阶享受不同待遇。大臣们日常起居的标准绝对不能逾礼,否则就是大不敬的忤逆之罪。
谢光官拜太傅,虽然位极人臣,但爵位也只不过是一个个区区的忠勇侯,论尊贵,在朝中并不算显赫。可是他居然敢占据王府,甚至私自更改扩建正堂的规制,这分明就是在挑衅皇权!
慕容雪忍不住心中暗骂,同时也因为谢光的狂妄气焰而感到担心:这家伙既然敢明目张胆的僭越,那么今后与其打交道的日子,肯定是不会好过了。
这个时候,只见谢光领着一群人迎出正厅,慕容雪连忙上前几步,依礼拱手:“卑职参见太傅大人。”
“哦,哈哈哈,慕容老弟客气啦!”谢光亲切的拉住慕容雪的手,朗声笑道:“今晚你肯赏光,寒舍蓬荜生辉啊!咱们就不必多礼啦。来来来,同僚们都恭候你的大驾呢。”
说着,他转身为慕容雪逐一介绍旁边诸位官员。
这些官员大约分为三类。其中人数最多的,自然是谢光麾下的玄甲军系将领;其次,是洛邑本地各衙署的长官;而来自于太子府的官员只有两人——太子洗马劳剑华和黄门侍郎单廷宪。
劳剑华自不必说,慕容雪几天前去觐见太子的时候,便认识了对方。
深藏不露——这是慕容雪对劳剑华的第一个评价。
单廷宪则是昨天才刚刚见过,不过,同样给慕容雪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所谓黄门侍郎,并非宦官,而是隶属门下省的少府官员,专门负责在帝君和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之间的公文传达,有时候,黄门侍郎还会兼掌皇宫戍卫的协调,属于能够自由出入皇宫的低阶近臣。
这个职务因为能接触到朝廷最为机要之事,所以品阶虽然不高,但地位却极为特殊。
由于太子李炳奉旨领东都武成殿,假天子节抚政监国,所以东宫特向帝都申请了一个黄门侍郎的属官职位,也算是符合朝廷规矩。
而这个单廷宪最不寻常之处在于,他虽然担任文职,却并非读书的士子,而是一位武林高手。
慕容雪是行家出身,昨天甫一见面,就看出单廷宪太阳穴高高隆起,一双锐目精光四射,显然身负不俗的武功内力。他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之前曾专门阅览过的所有资料,但怎么也想不起这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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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向慕容雪招呼问好,然后随着谢光熙熙攘攘的回到大厅,分宾主落座。
大厅正中的高榻之上,摆着一条宽阔案几,是谢光这个主人的席位。主位的左手边是慕容雪的主宾位,对面坐着的则是豫州刺史。这三席都是单人独坐,案子左右两边,各有一位盛装美人跪坐陪侍。
其他官员两人一席,分列摆设桌案。
宴会在谢光的祝酒辞中拉开帷幕,在场众人频频举杯,欢迎慕容雪履新洛邑。一时间,各种珍馐美味和琼浆佳酿如同流水般铺陈上来,身边的美人也殷勤伺候,不停为慕容雪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群穿着羽裳彩衣的美貌舞娘,现身大厅中间的空阔场地上,随着丝竹管乐翩翩起舞,好似彩蝶飞旋、落英缤纷。
透过舞娘身影的间隙,慕容雪偷眼看见坐在对面不远处的狄献,正在跟同席的单廷宪窃窃私语。
此时单廷宪恰好也抬起头来,与慕容雪隔席对视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慕容雪心中一动:所谓宴无好宴,接下来恐怕该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一曲歌舞结束,众宾客纷纷鼓掌喝彩。
然而掌声还未完全停歇,黄门侍郎单廷宪便站起身来,对着正中高坐的谢光言道:“太傅大人,今晚为慕容大人举办的接风宴,真是精彩纷呈。卑职酒后斗胆,也想给在座诸公添些小兴致,不知可否?”
“哦?单大人有何提议啊?”谢光手里端着酒杯,笑呵呵的问道。
单廷宪朗声回答:“卑职出身江湖,蒙太子殿下青睐,授予黄门侍郎一职,主管洛邑皇宫宿卫。有缘结识慕容大人,甚是钦佩。论起职属关系,慕容大人是卑职的顶头上司;论起武功人品,他更是甩卑职几条街。所以,卑职不才,想请慕容大人在武学上指点一二,以便精进。”
慕容雪心中冷笑:果然还是来啦!他不待谢光开口,抢先一步道:“今日酒宴,恐怕不适合舞刀弄棒吧?依我圣唐的律制,也严禁擅自比武械斗……”
“唉,詹事大人说的哪里话?”狄献在一旁推波助澜:“律法禁止的是民间私斗,却未禁绝正规比武。我圣唐八百年以武立国,朝堂和军队在饮宴中举行比武自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詹事府统领东宫政务,作为上司,指点指点下属,也是合情合理啊。”
谢光点点头,接着道:“嗯,小狄说的有些道理。咱们今天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军旅出身,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慕容老弟,谢某知道,你是帝都演武堂出来的特等生员,又长期效力于禁军虎豹骑,这里不知有多少同袍都想见识一下你的功夫呢。跟单侍郎简单过两招,让大家开开眼吧。”
劳剑华之前一直笑而不语的看着慕容雪,见他仍在迟疑,顺口说:“不如这样,二位大人都别使用兵器,仅仅在拳脚上切磋一下,点到为止便好啦。”
听闻此言,在场众人纷纷大声起哄,吵嚷着要看他二人比试比试。
慕容雪顿时颇感为难。
一来,他现在还没弄清单廷宪的底细,既不知道对方的出身背景、功夫深浅,又不晓得太子殿下对此人的态度。动起手来难免要有顾虑。
再者说,慕容雪所擅长的,是弓马骑射和兵法战策。若单纯论武功的话,他完全比不上自己的好兄弟——由何景明何大统领亲手调教出来的李江遥。
眼下单廷宪摆足一副高手的风范,又提议只比拳脚,想必是把握十足,万一自己因为实力不济,略微有个闪失,搞不好就会被单廷宪所趁。
虽然谢光等人不至于胆子大到当场就要了他小命,可是打个骨断筋折或许也在所难免。退一万步讲,就算没那么悲惨,仅仅是当众落败,也会令帝都方面颜脸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