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沈修可谓焦头烂额。
孙鹤年案方才曝光,但刚查证到的线索竟是触目惊心,牵涉极广。
要照这么查下去,除了兵部这个重灾区,六部九卿都得撸掉一大片。
太子还会审时度势、尽力斡旋,可沈修这个法家学者可不管这么多。
有疑必查,有罪必究,管你官大官小,撸就对了。
这两日,他就跟杀疯了似的,红着眼眶审理一个个疑犯罪案,从早到晚,衣不解带,埋头在圣京府里。
直到法家师弟、国子监太学吴宏登门告知他,杜隆病倒了!
沈修不得已,暂时放下公务,急忙往杜隆的府宅赶去。
虽然杜隆的品秩比他低一级,但杜隆却是当代的法家领袖之一,德高望重、资历深厚,是沈修的领路人,亦是恩师前辈。
沈修能当上这个圣京府尹,还是多亏了杜隆在编纂大景法典时向皇帝举荐,可谓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
据说皇帝一开始是属意杜隆来当的,但杜隆自觉年龄大了,想潜心研修律法,就把机会让给了后辈。
路上,沈修问吴宏:“我前几日去拜会老师,他尚体态安康、声如洪钟,怎一下子就病倒了?”
吴宏回道:“早上老师在府邸学堂里教授那些勋贵子弟,当场晕倒。”
沈修当即怒不可遏,斥道:“一帮忤逆孺子,无良无知,可恨!”
结果吴宏的神情突然变得诡异,“据说,老师是听了一个学子讲解如何变革律法,太过激动给闹的。”
沈修一愣,惊疑道:“你说详细些,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约就是老师今早考校那些学子如何反贪倡廉,问到威远侯的嫡长子余闲时,余闲说了一番改革律法机构的想法,老师十分惊叹称奇,甚至当场感慨‘吾道不孤也’。”
“余闲?怎么可能?”沈修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这个小侯爷不学无术出了名的,你问他吃喝玩乐的玩法,他或许可以说得头头是道。
问他律法学识,他没说出刑不上勋贵就算好了,怎么还能讲出大见解把法家大先生给震晕了过去。
吴宏苦笑道:“我听到的就是这样,具体如何,大兄待会还是问问老师吧。”
揣着满腹的疑问,沈修赶到了杜隆的府宅。
结果一进屋,他却看见杜隆正坐在床上,神采奕奕的看着手里的纸张,似乎在品味一篇绝世妙文,品得有滋有味。
“弟子拜见老师。”沈修和吴宏毕恭毕敬的问候道。
杜隆却是舍不得挪开眼睛,只是招手道:“博文,你们快来,看看这个。”
沈修两人好奇的上前,凑过头去看,不由动容:“这是……”
“我刚撰好的律法变革草案,你看看如何?”杜隆说是要给沈修看,却只是把纸张挪过去一些,自己的目光仍旧一刻不停。
沈修认真阅览。
随即,他的神情很快变得凝重,目露精芒。
他身旁的国子监太学吴宏,直接就咋舌道:“变革刑部的职权,成立新衙门?!”
“不错,为师觉得若是依照此策来肃整刑部,新设衙门,重置大理寺,便能让律令畅通、法政稳固,还能让大景全境的官场风气焕发一新。”杜隆沉吟道:“那孩子的话怎么说来着……对,把严明律法下沉到基层官场。”
沈修拧眉思忖了一会,试探道:“老师,您说的这个孩子,可是威远侯的嫡长子?”
“对,就是无缺。”杜隆的兴奋溢于言表:“博文,为师发现了一个惊才绝绝的法家奇才啊!”
沈修吸了一口气,想平复情绪,但内心仍是止不住的翻涌。
他颖悟绝伦,一下就看出了这律法机构变革的妙处。
把权力平衡、律法公正以及倡廉反腐等要素都顾及到了。
还把原本职责和权限模糊的三司给厘清楚了。
其实沈修很早以前就觉得刑部乃至三司的组织构架有些问题,但让他推翻创新,他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余闲的思路,其实他也可以想得到,但往往刚要想,思路就被刑部这座大山给堵住了。
现在,余闲来了个不破不立,用近乎肢解的手段,拆走了刑部的两大权力,反而一下子豁然开朗。
刑部,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刑部!
唯一让他接受不能的是,这个奇思构想,竟是余闲这个门外汉兼公子哥提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这个法家先生的自信心有亿点点被伤害到了。
“确实独特新颖,甚妙。”吴宏也不吝赞词,但他又有迟疑:“不过,刑部那些人怕是不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尚书之下的官吏给他们新岗位,依旧权柄在握。”杜隆冷哼道:“至于那个郭成,只怕现在没有他不愿意的资格了。”
郭成,刑部尚书。
目前,孙鹤年案没有牵连到他。
但他的日子依旧相当不好受。
因为孙鹤年案中,牵涉了不少刑部要员,一个郎中、员外郎和几个喽啰已经被天罗卫的陆纲请去喝茶了,还有侍郎也在调查中。
这意味着大景王朝的律法部门发生了塌方式的**!
作为尚书的郭成,即便没参与贪墨,上纲上线也足以治一个玩忽职守罪!
即便有太子求情,在皇帝的猜忌下,郭成这两日过得亡魂丧胆。
每次上朝前都是怀着赴死的心情跟家人含泪告别,上朝时,又连续遭到了皇帝劈头盖脸的怒斥,只怕连遗书白绫都写好了。
“这次孙鹤年案,对为师来说是耻辱,但对法家来说,未尝不是一次机会,圣上接下来或许会重用法家人才,你们两个要好好把握机会。”
杜隆已然洞察了圣意,这次清洗掉一大批刑法官吏,势必要补充新鲜血液,法家便是最佳的人才库,这点从圣上重用沈修主持孙鹤年案就可见端倪。
“吴宏,迟一些,我会向圣上举荐你的。”
“谢老师提携,弟子定当不负老师期许。”
吴宏大喜过望,接下来刑法机构必将有许多空缺,而老师又深受圣上信赖,有他一句话,自己就可以从国子监正式步入仕途!
“我对你们的期许可不小啊。”杜隆抖了抖手里的纸张。
吴宏和沈修知道,老师是希望自己将这些设想付诸实践!
沈修想了一会,道:“老师,这么大规模的变革,是否太冒险了?”
“这点为师早已想好,即便圣上也不愿冒险,大不了为师就恳请圣上择一地试验,革新革新,不变革怎么让王朝吏治焕然一新呢。”杜隆大有老夫聊作少年狂的气魄。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为师还准备收余闲为座下弟子,以后他便是你们的师弟了,可得好好关照。”
学生和弟子是有本质的区别,只要教谁东西、谁便是学生,而弟子则是足以传授衣钵的近亲人。
由于皇帝的偏爱,这些年想当杜隆弟子的海了去,傅锦年也不例外,所以才极力在课堂上表现。
成了杜隆的亲传弟子,那就是法家的核心成员,于个人发展大有裨益。
吴宏惊讶了一下,不过倒没什么抵触。
法家崛起,正值用人之际,若是这余闲有真才实学,吸纳作为新生力量自然再好不过。
但沈修就不淡定了,他前几天刚率人闯进威远侯府要逮余闲,转眼两人就从对头变作了同门师兄弟,也太荒唐了吧。
“老师,您是否多考虑一下?”沈修不敢说老师草率,只能委婉的反对。
“不必考虑了,如此奇才,为师怎能错失?法家岂能错失?”杜隆态度坚决:“我且问你们,十七岁的时候,你们能有这么超前的奇思妙想吗?”
吴宏很干脆的摇头。
十七岁的时候,他还在埋头背律法呢。
拆分刑部,想都不敢想哦!
“此子曾经年少顽劣不假,但经过最近的波折,大有脱胎换骨之势,展示出了他的潜质,我若不收,回头肯定要被儒家的那些腐儒抢走了!”
杜隆又显得心急火燎。
今天那些勋贵子弟们都见证了余闲的惊世豪言,消息一旦传出去,肯定会引发不小的关注。
儒家和法家正在分庭抗礼,有时也会发生争夺人才的情况。
比如之前的神童杨朔,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撸袖子干一架了。
结果到头来,杨朔还是被儒家的大儒杨吉收作弟子了,据说原因是他们都姓杨……
为这事,杜隆抑郁了一个月,现在余闲要是被儒家抢走了,杜隆估计要直接昏死去了。
沈修还欲再劝,吴宏偷偷扯了扯师兄的衣角,示意还是顺着老师先吧。
忽的,杜隆怅然一叹:“唯独可惜,圣上竟要调余闲去给皇太孙当伴读,我无法常常教导他了,而且教授皇太孙的还是大儒杨吉,现在不抓紧收下余闲,等下可就让杨吉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沈修一挑眉头,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个猛料。
依这么看来,威远侯府估计是渡过了危机。
想来,还是孙鹤年案令皇帝变卦了,暂时收回了挥向勋贵集团的屠刀。
不等沈修细想,杜隆又露出愤慨之色:“对了,圣上还要将北凉侯的嫡女许配给他,让余闲当驸马,这不是断送大好人才嘛,圣上这是利令智……”
沈修神情一凛,顾不上消化又一个重磅消息,连忙阻止杜隆往下说:“老师,弟子也觉得余闲是个可造之才!”
吴宏附和道:“对!我们法家一定要赶紧将他收入门下!”
杜隆紧紧攥着那张或许将改变王朝气数的纸张,毅然道:“不收余闲,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