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繁/殖季节并不热闹。
应该说——对绿孔雀一家来说没什么热闹的。
原本从二月开始“相亲团”就该组建了。
绿孔雀妈妈带着小孔雀去雄孔雀领地里串门就好像人类母亲带着女儿出去社交一样,既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它们的择偶观,又可以保护它们不受一些成年雄性的侵扰。
小孔雀会模仿雌孔雀的行为,第一次进入“社交”场合的它们还没有形成独属于自己的成熟审美,有时会被羽毛不那么漂亮的雄性引诱,但如果雌性长辈们都无动于衷,就会给突然上头的脑袋泼一盆冷水。
去年安澜跟着相亲团出门看热闹,好几次看到两个姐姐有些意动,这些意动最后都以放弃告终。直到有特别优质的雄孔雀出现,而年长的雌孔雀们也流露出动摇的迹象,它们才坚定了选择。
可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家里三只大孔雀似乎都对老父亲很满意,态度上有点惫懒,剩下到达“适婚年龄”的雌孔雀只有安澜一个,要让她积极就更不可能了,于是组建相亲团这件事就一直拖到了求偶季的尾巴。后来还是母亲觉得不行,硬是带着她出了门。
一趟逛下来,安澜没见到一张生面孔,失望加上担忧,竟然表现得比三只大孔雀加起来还要冷淡,以至于母亲的态度从谨慎变为狐疑,最后变为了无奈。
它把希望放在了相亲大会上。
安澜也把希望放在了相亲大会上。
今年走到河边来的孔雀数量比去年稍微多些,应该是环境保护得好、雏鸟存活数量每年都在增加的缘故,起初看到的个体还是很面熟,等到她找好“观影地点”、飞落到树枝上一看,这股隐隐约约的失望顿时变成了惊讶——
怎么回事?!
站在远处被留到最后的三只雄孔雀都是生面孔,从来没在这片林区里见过,难道在绿孔雀的世界里竟然还有“排外”这一说法,生活在山区里的雌孔雀们不喜欢和外地来的雄孔雀谈情说爱吗?
这个念头把安澜自己都逗笑了,她从场地边缘的大树扑棱棱飞到中段的大树上,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视野,借助这个新视野仔细观察三只外来客。
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它们三个明显是认识的,可能是从同一个家族里出来的三兄弟,陌生雄孔雀站在这个距离不是开屏竞争起来就是已经打起来了,可是它们却还能保持最基本的和睦,非常偶尔才会用咔哒声斥退彼此。m.166xs.cc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安澜在三只雄孔雀的跗跖上都看到了脚环,其中一只转身时背上的羽毛有一小块塌陷,很可能还安装了卫星追踪器。另外两只的背部她看不清,大概率也不会有差别待遇。
脚环是放归鸟的象征,而卫星追踪器是标准的放归追踪手段,考虑到林区里已经安装了那么多红外摄影仪,还给它们额外佩戴追踪器,只能说明这三只绿孔雀对放归部门而言非常重要。
绿孔雀繁育起来难度不小,别说那可怜巴巴的产蛋数量和孵化率,想找到血统纯净的亲鸟就够麻烦了。各地动物园能做的贡献基本为零,要想推动项目只能去野外“绑架”需要救助的个体。
安澜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一个项目组呕心沥血数年的成果,也是人类对解决单个栖息地绿孔雀近/亲/繁/殖风险所做一次勇敢尝试,她没法不啧啧称奇。生活在树林里那么长时间拢共也没有多少新鲜事物可以看,当然要看个够本,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忽然升起的念头等待核实。
当第一抹阳光终于越过山脊打落在河面上时,雄孔雀们认为最能展示羽毛丰美的时机已经到了,歌声慢慢停歇,开始了独特的求偶舞蹈。
先是有一只雄性将尾屏完全打开,肉桂色的飞羽笼住身体两侧,好像两只宽大又精巧的船桨。它的舞步对雌孔雀来说是种引人入胜的表演,对其他雄孔雀来说则是种毫不掩饰的炫耀,于是陆陆续续地有彩色的扇面在河边展开。
安澜随大流地飞到了地面上。
她刻意落在离三只放归孔雀较近的地方,此时它们三个中的两个已经按捺不住地开了屏,只是因为太年轻了,覆羽没有发育到最佳状态,和大孔雀同台竞争被秒杀得惨不忍睹。
最后一只雄孔雀没有开屏。
恰恰相反,它好像并不想引起雌孔雀们的注意,爪子一个劲地往后挪着小碎步,似乎想不动声色地从风暴中心里脱出身来,一边走还一边伸长脖子张望,也不知道究竟在张望什么。
安澜对这副景象有点在意,她从作为观众的雌孔雀中穿过,其间还差点撞到一只佩戴有脚环和追踪器的雌性,后者脾气很好地扭头看了一眼,点点头,旋即立刻把目光放回了场中争奇斗艳的雄孔雀身上。
还没等她想明白点头是什么意思,在场地边缘忽然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孔雀叫。那是一支和山野无关的歌,或许都不能被称作是歌,只是按照固定节奏在重复的音节,但是那个节奏——那个节奏实在是太熟悉了。
安澜睁大了眼睛。
离开了鸟群的雄孔雀正在长鸣,因为它是那么年轻,又甚至没有抖开尾屏,所以那些围拢在其他雄孔雀身边验货的雌孔雀只是稍稍投来目光便丧失兴趣,徒留它一个在角落里继续唱着无人问津的歌——
直到那不再是无人问津。
安澜缓慢地走到鸟群边缘,发出一声代表回应、敦促进一步展示的鸣叫,出于紧张也好,出于恶趣味也罢,她没有做出更多动作,只是保持着雌孔雀特有的慢条斯理,歪头打量对方。
这只雄孔雀的体型很大,羽冠笔挺地竖立在脑袋上,翅膀展开后每一根飞羽都打理得整整齐齐,覆羽只是初具规模,但看得出来平时保护得很好,边缘没有什么断折缺损。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太熟悉了,以至于在许久未见后的当今带来的不是热望,而是微微的刺痛,但那刺痛很快就被一种更温暖、更安全的感觉抚平。
安澜又发出了一声长鸣。
下一秒钟,雄孔雀张开翅膀、振翅高飞,转瞬便越过数米距离,尾巴从少数几只处于鸟群边缘的绿孔雀头顶拂过,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抱怨的咕哝声。他降落在几米开外的一片空地上,刚刚落地,还没有怎么站稳,便扭过头去梳理羽毛,那动作显得有点僵硬,有点神经质,不仅没有把翘起来的羽毛压平,反倒把本来平整的羽片弄得毛糙。
这是诺亚。
是她两年没见的伴侣。
看着他的动作,安澜心里的紧张完全消失不见了。哪怕边上到处都是长鸣的绿孔雀,她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一只。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有很多故事想说,有很多事想做,还有很多话想听,但此时此刻,她最想让这一次相伴有个独特的开局。
......诺亚会怎样打招呼呢?
比起生活在野外的自由自在,生活在繁育地的绿孔雀恐怕没有敞开了飞行的条件,也不可能像她一样在村寨里闲逛、和牛羊赛跑、和两脚兽玩耍。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诺亚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是对食物、笼舍的抱怨?还是对恶作剧的夸耀?
安澜等着对方来主导这一次久别重逢,并且做好了充分的配合准备,要贴贴、要飞行、要唱唱歌、要说悄悄话都可以,就算要打架也行。
然而诺亚并没有要走过来贴贴的意思。
年轻的雄孔雀抬着头、挺着胸、迈着方步,走到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非常有架势地“喵”了一声,然后高高兴兴地抖开尾屏,先是撑在背后走了两圈,旋即画风一变,做出了大眼斑雉标志性的“追着开屏”、“四面开屏”、“旋转开屏”三件套。
这一刻,安澜陷入了十分矛盾的境地——
是要昧着良心夸夸他呢,是要抖开自己的小扇子呢,还是要把这只玷污了绿孔雀形象的家伙当场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