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才走不远,李春芳便一跃飞到了屋檐上,向那一头鹤发,横卧于自己牢笼屋顶的老者问道:“天子已走,你为何还在这里?”
“怎么,老夫在我杨家的地界上打个盹,还要问你不成?”
“前辈,你我同是杨家的囚徒,没有贵贱之分,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用内力压晚辈一头”
从杨智一脚踏入李春芳的院子便一直用内力弹压着李春芳的老者此刻才微微睁眼问道:“我且问你,既已知道天子所求为何卦,为何不告诉他,让他放你出去?”
“天命有常,倘若真是杀了一个人就能阻止有些事,那古往今来多少帝王都该万岁不死了,死一个楚王,说不准天意震怒,把杨家的气运转给秦王和吴王。”
鹤发老者突然间从横卧于檐上起身,但只见其人漂浮于空中,双脚不曾挨着屋檐分毫:“那你可看错杨家人了,便是先皇,也不曾杀了楚王,为自己求一个长寿。劝你小子安分一些,别给自己的命数算错了。”
老者横空一掠,消失在了李春芳的眼前,他很清楚老者这番话里到底是何用意,无非是警告而已。
李春芳当初困于此地,也用阳寿给自己算了一出准确无误的命格,他明白,便是除非广武帝开口,否则没人能真正放他出去。哪怕今日的杨家天子许诺让他走出这座院子,重获自由,也会有人出手,让他这个早已死了多年的“妖道”走不出大宁的皇城一步。
压在他头顶那股无形的威压渐渐消失,他也有了一些喘息之机,坐到了屋顶盘腿开始打起了坐。
杨智与杨宸的命格互斥,今日他若告诉杨智想要的知道的答案只限于杀了楚王,便可为自己延年益寿,但结果必定是大宁的国寿不久。他没有理由相信年轻的杨智会做出与先皇一样的选择,用自己的早亡,把一切打乱的命数复原。
走出幽巷,重新坐回自己的御辇,手里那张无声的秘帖被杨智揉作一团,藏进了龙袍的衣袖中。
回到甘露殿后,杨智一面让高力给自己换上尚衣局今秋新制的龙袍,一面把高力提溜到跟前问道:“你前几日说,老七在大昭寺,见了月家那个女子?”
“主子不是问过了么?”高力亲自给杨智扣上了龙袍的扣子,喜气盈盈的回话道“楚王爷和太平郡主共度了一夜,第二日那太平郡主就回了南诏,跟在王爷身边的人说,楚王殿下还出城追了那太平郡主一遭,说愿许侧妃之位,可那郡主说什么月家之女,永不为妾来着,还是扭头回了南诏。”
“笑话”杨智听见这话忍不住嘲笑道:“给她能的,能给我大宁亲王做侧妃,是她南诏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让礼部拟招,命,高丽王,渤海王,西宁郡王,藏司黄白二教法王,南诏王,东羌木氏,廓部田氏,选贵女入京,无质子在长安的,遣王族子弟入长安为质,年前不入长安者,视若与大宁为敌,朕必举兵讨之。”
“要经内阁几位大人商议么?”
杨智自己把腰间的腰封整理了一番后不屑地说道:“不必了,给诏王的御诏里必须加一句,太平郡主端贤表仪,贵典之中乃由先皇钦封郡主之位,朕当选大宁亲王,纳其为妾,指为侧妃。朕倒要看看,他一个小小的南诏郡主,到底要不要给我杨家的王爷做妾。”
“诺。”
高力只得应下,把杨智没由来的主意视作这些时日戒掉金丹后喜怒无常的又一次发作。
而杨智的反常举动还不止这一桩,在接下来的几日当中,他直接绕开了内阁,亲自御笔拟招,将当年因为奉室覆灭而被迁怒流放辽东的前朝罪人,一应子孙,赦其奴籍,不愿留辽东之人,尽可各返其祖宗陵寝之地。也大赦这些年陆陆续续获罪流放岭南道瘴地的官员及其亲族,许其返乡。
圣诏既下,天下振奋之。
内阁对这样的仁德之举无从挑出错处,也只得任由天子尽情使用他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但王太岳发现,如今的杨智,对诸多停修宫室,缓修河道和营建东都的奏折开始格外尽心,也时常过问。
时隔一月之后,杨智才又一次开始单独诏内阁辅臣入甘露殿问话,而这一次,只找了王太岳和宇文杰。
都是三朝元老的二人对这座大宁天子的寝殿并不陌生,还是那熟悉的四面出廊,金砖铺地,屋顶以四角攒尖,屋面覆以黄色琉璃瓦,中间是铜胎鎏金的宝顶,各处尽饰以金龙和玺画。
而赐座之后的两杯热茶,则让两位大宁朝的柱石之臣对今日杨智的单独问奏,起了些迟疑的心思。
“臣见过陛下!”
“免礼,免礼”
杨智客客气气的扶起了自己的太傅和舅父,还不等二人开口便单刀直入的说道:“近来朕时常倦怠,一应朝政,内阁打理得不错,太傅请奏的凉雍屯田律,朕近来看过了,今日已让司礼监批了,还有镇国公所奏的理清胶东胶西两道田亩令,朕也一并让司礼监披了。”m..cc
王太岳和宇文杰默契地彼此看了一眼,又一道起身谢恩道:“谢过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圣躬万安,方是百姓和社稷之幸啊。”
“朕知道的”
杨智没有急着坐到自己的龙椅上,反倒是等他们二人谢恩起身后吩咐他们二人落座了再说道:“朕如今春秋正盛,按理说,不该着急商议立储之事,但此番养疾,断断续续拖了一年多,朕也想了一些事。国本未定,天下不安,所以朕今日诏二位爱卿问奏,是想议议,储君之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太岳和宇文杰都有些猜不透杨智的心思,当初是杨智自己说皇长子年幼,按《太祖宝训》选年富力强的亲王入京,以防不测,安稳人心,把定南卫的楚王府也削了封地迁到了长安。如今杨宸这个亲藩尚在,皇长子也才不到四岁,连启蒙都不曾,又何来册立太子一说。
“陛下”
按着习惯,还是王太岳先开了口:“太子是储君,乃天下社稷之根本,当是慎重。陛下今日诏臣二人前来问话,商议此事,臣二人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又不是今日就急着定下来”杨智没有让王太岳把话退给自己,他想看看,关于国本之事,自己的龙椅下立于百官之前的两人,到底有些什么念头。
“镇国公以为呢?”
被杨智点了姓名的宇文杰不好再推脱,起身回话道:“臣以为,国储之事,也可以议议”
“好,那镇国公觉着,朕要册立储君,该从何说起?”
宇文杰皱了皱眉头,这的确是一个左右为难的话,真是册立了储君,按着如今庙堂之上的风头,必定有人要催促杨宸去就藩,楚王一旦就藩,这庙堂上能够为勋贵遮风挡雨之人,自然又少一个。
在他原本的念头中,天子春秋正盛,又有一个年富力强的楚王在京,这才是眼下大宁朝对勋贵而言最好的格局,这杨宸才回京一年,曹邓两家又见起势,姜家和李家风头受挫,满朝清流,被一个税案搅得焦头烂额,唯恐惹祸上身。
庙堂上也不见两党之争的格局,诸多新法,得以顺利推行,便是修连城和浊水河道这样的大事,也得以顺着杨智的心思推行下去,没有人搅和。他本以为这是天子的妙笔,可才刚刚见势,杨智就要册立储君。
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是此番杨宸南征,风头太盛,功高震主让杨智听见了某些话。
“楚王殿下是以亲藩之尊入京的,倘若册立储君,楚王殿下如何安置,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要让楚王去金陵就藩?倘若是,那便该早些让江南道巡守衙门为楚王殿下营建王府,等王府建好,待楚王殿下离京,储君诸多礼仪既备,册立皇长子为太子,便是水到渠成。”
杨智摇了摇头:“皇长子年幼,储君之任,他如何当得起?”
“那陛下之意是?”
“楚王此番大胜还朝,朕已命司礼监快马催他入京,朕之意,立楚王为皇太弟,你二人以为如何?”
杨智本是试探的一问,但王太岳和宇文杰立刻叩首在地说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
“自古以来,父死子继,陛下春秋正盛,有皇后所出的皇长子,又皇贵妃所出的皇次子,自然该是有嫡立嫡,皇长子既为嫡,又为长,陛下若是册立储君,自然是该立皇长子。若是立了楚王,何以服天下?”
杨智早知有这番话,所以当即回道:“皇长子年幼,朕也不知贤德否,如何可立为储君?既然总是有人说国本未定,天下不安,那朕便全了他们的心意,楚王德才兼备,更是文韬武略,立为储君,如何不可服天下?”
宇文杰也不忍了,瞪着杨智问道:“若是楚王为储君,皇长子,皇次子,还有陛下日后所出之子,该置于何地?天下人又当如何看楚王?来日皇长子渐长,朝中若是为此相争,徒劳无益,反贻害无穷,臣请陛下勿要再有此念!”
“亲藩在京,本就位同国储,倘若朕有不测,这天下不一样是楚王的?朕无非是念着楚王此番大胜,打算立其为皇太弟,你们何必如此激昂?”
“陛下!”
王太岳重重的在地上叩首后,神情激动的争辩道:“国储之事,岂能儿戏?!位同国储,又非国储,太祖高皇帝宝训,在诸皇子年幼当留亲藩于京暂缓就藩之意,绝非打算让小宗窃取神器,自恃力强,窥视宝座。而是为了让奸逆之人,不得趁着主少国疑挟天子而令万邦,此为周公辅成王之意。陛下如此,天下纷争不休,楚王身败名裂,必有同室操戈之忧。臣请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勿要将储君之事,视若儿戏!”
“朕哪里视若儿戏了,这不是请你二人前来商议了么?”
王太岳和宇文杰又相互看了一眼,齐齐请罪道:“斗胆请陛下勿要再有此念,否则,臣二人唯有死谏,方可报先帝托孤之任了!”
事已至此,杨智的试探也只得作罢,他本以为王太岳和宇文杰两人会是自己的助力,不承想两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还搬出了“死谏”的名头来。
从甘露殿离开后,王太岳和宇文杰被杨智吓得不轻,后背尽是为冷汗浸湿,望着这条漫长的宫道,王太岳还是多嘴嘱咐了一句:
“镇国公啊,今日的话,可千万不能传出去一句,否则,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阁老放心,这话可不能说一个字,唉,也不知陛下到底何意,古往今来,若非奸人作祟,何曾有过传弟不传子的先例。”
“走吧,我看哪,是该为皇长子选一个师傅,早些开蒙读书了,过几日我便上奏,请皇长子出阁读书”
“好”
宇文杰知道皇长子出阁读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那之后,皇长子的身边会渐渐汇聚一众的文武,而作为皇长子的母族的姜家,也会一日胜过一日,直到某一日,彻底胜过他宇文家。
兴衰有定数,宇文杰不打算强求什么,为了天下安定,也只有如此行事,方可渐定人心。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在宇文杰的眼中,楚王杨宸离开长安,便是不知那一刻会变成现实的事。
原本的大胜和天子龙体渐渐康复让内阁诸人稍稍松了口气,但被杨智今日的话吓了一遭后,王太岳和宇文杰的脸色也难看了许多。
此时身在南疆,不日便会班师的杨宸全然不知当中的变故,只是一面陪着一直为他筹措军需粮草的皇叔湘王,在阳明城外游山玩水,一面等着各路兵马齐聚阳明城。
红湖泛舟之时,邀着自己侄儿垂钓的湘王杨恒看着在一旁浑然无趣的杨宸打趣着笑道:“这活比起,孰难孰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