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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7章 楚王倒自东海始(3)

    “嗯”

    杨宸面带痛苦,从吴王府里由杨洛精心挑选而出的一座小院之中醒来,因为刚刚到东海城就陪着杨洛痛饮了一夜,直至东方破晓之时才由去疾和李平安自吴王府寝殿之处送来,所以此时早已不止是日上三竿,而是过了午时。

    他摇了摇头,极少醉成这般模样的杨宸此时只觉脑袋里被刀搅和了一般疼痛难忍,也许是听到了动静,宇文雪从一扇美人戏猫的屏风后走了出来,还隔着软烟罗纱帐就忙着问道:

    “王爷,还难受么?”

    杨宸将帘帐掀开,从紫檀木制的大床起身坐直,刚刚踩到自己的脚上就觉着天昏地暗。

    东海城的雨,竟然停了,清风从窗棂间的缝隙划过,光亮也从侧层窗纱穿过,洒在了寝房的青砖地面之上。

    紧随宇文雪而来的是李平安还有一众侍女,杨洛将这座吴王府的院子全然腾空了,就连厨房的小灶也全然交给了杨宸从京城带来的随侍。尽管吴王府本就密不透风,层层设防绝无可能让奸逆窜伤到杨宸分毫,可杨洛还是将吴王府的腰牌命人提前送到了海棠院里,交由李平安自处。

    宇文雪亲自从一位侍女的手里接过了换了数次的醒酒汤,吹了几口觉着不烫过后才继续交到杨宸手里。

    在杨宸打算把醒酒汤一饮而尽时,宇文雪身着五彩吉祥裙,面容端庄秀丽,眼波流转之间,是对杨宸的一番心疼。

    “王爷昨夜怎么喝了那么多酒,天都亮了,王爷才回来”

    “还不是六哥,非拉着我喝,这几年不见,看来六哥应付江南这些文人墨客,富绅大户多了,酒量见长,喝不过他咯”

    杨宸仍旧头疼难忍,抬头间,却见侍女送来的衣物并非自己的蟒袍,而是一身猎装。

    “这是什么?”

    “皇嫂一早命人送来的,说是六皇兄说今日与王爷出城巡猎为乐,今夜就不回来了,这些衣袍还有猎装都是六皇兄命人按着王爷的尺寸提前做好的”

    杨宸只好起身把自己交给一众侍女更衣,还不忘向宇文雪耷拉着眼说道:“六哥真是一刻都不让本王闲着啊”

    “王爷和六皇兄情意深重,难得重逢,自是要多多与王爷欢乐”

    侍女为杨宸换上了洁净明朗的白色锦衣,又在锦衣之外,为杨宸一一穿戴了打猎所用的腕甲,胸甲,膝甲。那条金丝珠纹玉带,自然是交给了宇文雪来为杨宸束好。

    杨宸才不过刚刚醒来,杨洛就忙不迭的让人送来的吃食和点心,还传话道:“启禀楚王殿下,我家王爷说,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出城登船巡猎了”

    “在平海卫打个猎去海上做什么?”

    杨宸和宇文雪皆是不解,但有杨洛提前叮嘱的吴王府下人当然是不漏一字,含笑推辞着说:“我家王爷说,若是殿下问起,就说出海了,殿下自然知晓”

    不知杨洛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的杨宸只好客随主便,在半个时辰后如约出现在吴王府门前,宇文雪也和昨日一样被陈凝儿领上了马车,只是和昨日相见之时的冷清不同,今日这番打猎,杨洛有意大张旗鼓了一番,不仅命人将吴王府到城外码头的沿街道路提前清场,还领着吴王府上下少说也有三四百奴婢随驾。

    等到了码头,又是让杨宸瞠目结舌的一幕,吴王府大大小小的船在码头一字排开,可载百余人的宝船两艘,战船六艘,沙船漕船也有十余艘,一个个皆是满载人货。

    “这是?”

    见有吴藩侍卫前来为自己牵马执鞍,还发黑带给楚藩上马骑马的诸人,杨宸又不明所以了起来。

    “不出海便有三分险,你们这些坐骑未经过大海颠簸,一会儿定然害怕,遮住了眼睛,才会乖乖上船的”

    杨宸随着杨洛一道下马,接过了宇文雪还有陈凝儿后一道登上了停在最前头的宝船之上,这是他杨洛的船,平海卫上下尽人皆知,吴王殿下的宝船谈不上大,却构制精妙,里面一应陈设,更像是将吴王府的承运殿从路上搬到了海里。

    登船之时,因为船舶飘忽不定,宇文雪一时踉跄,险些摔在了安放在原地的梯子上,万幸被杨宸及时伸来的手所拉住。出海对陈凝儿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故而登船的这些许颠簸,对她而言,已经如履平地。

    登船之后,竟然是邓耀先向杨宸行礼:“末将见过王爷,见过吴王殿下,见过王妃娘娘,见过吴王妃”

    “你怎么来了?”

    “吴王殿下今日命人传话给末将,说是王爷要出海,让末将挑五十精锐,随同护驾”

    杨洛也及时为邓耀开脱道“昨夜你喝多了一些,又不便打搅你歇息,我就自作主张,命人去传话了,你可别怪罪他”

    “这是自然”

    杨洛向陈凝儿点头示意后,陈凝儿便开口向宇文雪说道:“妹妹,这船马上出海了,海上颠簸,在外头更甚,不如你先随我进去休息?”

    和聪明人说话自是无需多言,宇文雪稍稍扫视一下,就知道这是杨洛有话说与自家夫君而她不便去听,所以也是向两人行礼过后,就随陈凝儿走回了舱内。两人既走,趁着风和日丽,杨洛将杨宸带到了宝船观海的绝佳之处,两张早已设好的檀椅与茶案之上,上好的龙井已透出了阵阵茶香。

    杨洛稍稍挥手,左右皆退,他的贴身太监一人站在了十步之外,将杨宸还有杨洛自己的侍卫拦了过去。

    若是身处江湖多年的高人就不难看出,这个清瘦宦官打扮的所谓吴王府掌事太监,实则用了易容之术,而内力,已在寻常一等高手之间。

    当年被宇文云送来杨洛身边监视的那位太监,早已被杨洛装入沙袋在一次操练水师之时投入了汪洋大海之间。

    在京城久不能收到回信的宇文云,也只得把此人当作被杨洛收买之后反水的叛逆,再无他法。

    “咱们这是去哪儿?”

    “崇岛”

    “打个猎,还得出躺海,皇兄你可真是好兴致”

    杨洛微微一笑,亲自拿起了茶壶为杨宸满上了茶说道:“酒未全醒,先喝口茶,去去醉意”

    “皇兄有话不妨和我直说,我酒醒了,无妨的”

    杨洛又摆手说道:“不,你我接下来说的话,都是醉话,当不得真”

    杨宸当即面色一沉,向左右打量一番后说道:“皇兄这话,什么意思?”

    “永文七年,辽王谋逆,曾密信于我,让我在江南兴兵助他,来日可平分天下”杨洛神情冷淡的说起这话,但眼里,是无限的后悔。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在长安城下和他相见议和呢,先稳了他一些时日”

    “不”

    杨洛严肃地说道:“我知道你与他私下商议不过是权宜之计,也是惑敌之举,皇叔说,你这是在自污声名,授人以柄,好在立功以后,让朝廷有个由头对你不封不赏。七弟你智谋无双,六哥我却是愚钝了”

    “六哥何出此言?”

    见杨宸饮完一杯,杨洛又立刻为杨宸满上:“辽王的信是在他入连城之日,被辽藩潜匿在平海卫的探子交到我这里的。我并未理会,但父皇密诏,让我进京勤王。”

    “父皇密诏?”

    杨宸更是不解:“可我未听说父皇让皇兄你从江南带兵北上啊?”【1】

    【6】

    【6】

    【小】

    【说】

    杨洛将茶壶放回了热炉之上,从衣袖间取出了当年杨景给他的两份内容截然不同的密诏。

    “这是永文七年八月,辽藩围城,父皇让我领兵,从平海卫始,入东都取粮后,自潼关入京勤王。与你会合,一道剿贼。但那时辽藩动乱日盛,你我都知道,老三是一个布局缜密,谋略无双之人,我料定长安必有他的内应,只是没想到是景清,还让景清活到了新朝。”

    杨宸读着这一份密诏,和当年写给自己的,并无多大不同,无非是交给自己的,是让自己立刻领兵赴京,以备“北伐”不便之时,可为后援。而写给杨洛的,是因为情形危急,只是催他出兵北上。

    可当杨宸想要打开他放在案上的第二道密诏时,杨洛好像后悔了一般,把手按在了上面。

    “这是永文七年九月,因我不曾遵诏,借故出海,好袖手旁观,等后来辽逆请降身死,才姗姗上奏向父皇请罪时,父皇让我出兵的折子。”

    杨宸也是两眼紧紧盯着杨洛,兄弟二人四目相会之间,皆是无声的透露出余味,像是说着什么话。杨宸冷声问道:

    “辽逆既灭,父皇为何还让皇兄出兵?”

    “那时,父皇病重,父皇说,若是他不日驾崩之后,宇文家操弄权柄,威慑新君,让你我,在长安,拿此密诏,诛杀宇文全族。”

    “只是如此?”

    杨洛诡异地狞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新帝和宇文家加害于你,让我用此遗诏,拥你为帝”

    “皇兄!”杨宸心里被惊得无以复加,大喊一声,又缓和声色说道:“慎言,这可开不得玩笑”

    杨洛也是死死的盯着杨宸,满是严肃地说道:“父皇遗诏,岂敢儿戏?”

    “皇兄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遗诏,我本可以交给陛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七弟,陛下再是如何宠你信你,可见此遗诏,为了这锦绣江山不旁落于人,他岂能容你?”

    这话听着像是杨洛在威胁杨宸,但杨宸自己,读出的却担心。

    杨洛的手指从遗诏上移开,任由杨宸心急火燎的打开了密诏,读完了这篇让他震撼五内的遗诏,杨景从未真正相信过宇文云,宇文家,甚至于他一手调教而出的太子。位居九五,或许真让他明白了,在龙椅之上,从无相信一说。

    “这份遗诏,你读完之后,如何处置,随你心意”杨洛自己说完,负手走到了船头,眺望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心中激荡。

    “我虽不明白父皇为何要这么待你,但我知道,父皇这般,自有父皇的道理”

    “那你为何没有出兵?”

    杨宸把两份遗诏收好,走到了杨洛身边。

    “我收到这份遗诏的第三日,父皇驾崩的消息就千里加急送到了东海城,开始我还疑心父皇骤然驾崩是不是因为这份遗诏,但宫里的陈和传来消息,说是辽王伏诛后,宇文恭也老老实实交了兵权,太子有王太岳在左右,新君登基,便遵遗诏让你立刻南下回定南卫了。”

    杨洛侧身看向杨宸的侧脸:“你知道的,若无父皇授意,陈和是断然不会派人前来传话的。一前一后,不过短短三日。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处事,时时命人查探京中消息,得到的,也皆是新君登基,北奴又至,朝廷大败,秦王回师,两国议和,和气北奴,一条接着一条,皇兄坐稳了龙椅,也尊父皇遗命保全了你,宇文恭又被打发去了北宁,这密诏之中的事,也自然无从谈起了。”

    “父皇知道皇兄的性子,所以这份密诏,交给皇兄最为妥当”

    对杨宸的这句话,杨洛不敢苟同:“我只是性子怯懦,不值一提,父皇留下这份密诏,算是给你一个机会”

    可密诏,被杨宸放在了船头的桅杆上,用短刀割成了几片,随手扔进了大海里。

    “这不是什么机会,这是催命符”

    “我问你,若是陛下要杀你,你该如何?”

    杨宸斩钉截铁地说道:“君要臣死,还能如何”

    杨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长吁一口气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你不愿意用刀,那就算有朝一日朝廷削藩,要你我兄弟赴死,六哥弃了刀陪你”

    这话颇为沉重,沉重到杨洛不敢再正视杨宸,从杨宸身边离开时,还不忘轻轻拍了拍杨宸的肩膀叮嘱道:

    “海上风大,早些下去歇息,还得走一个时辰嘞”

    一个时辰之后,杨洛带杨宸来到了崇岛,这处当年前奉遗民因为躲避大宁骑军追杀渡海逃亡的一处孤悬海外的小岛。

    以末代大奉皇帝崇明帝年号将本为佘岛的小岛改为了崇岛,岛上最高的一座山,名为明山。在大宁厉行海禁之时,此岛被东琉浪人与前奉遗民各占据了东西两头,皆不能将对方赶尽杀绝,久之,反倒合兵一处,劫掠大宁。

    在被杨洛清剿之后,在大宁平海卫的各处军报和折子往来之间,崇岛的名字就人间蒸发一般,再不曾被人提起。

    岛上残存的前奉遗民,东琉浪人,也尽数成了吴王殿下的家奴,而非大宁的家奴。从海上远远望去,崇岛之上最先出现的,是一座坚城,还有坚城之后,起伏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