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蕊向杨宸施了一个万福礼,或许是察觉到了今夜杨宸的来者不善,许蕊一时间心里还有些害怕。
她纵然名动京师,身份却是低贱到被人赎买了奴籍后当作玩物送到了楚王府里的一个歌女,比起楚王女人的名头,她更清楚自己是玩物,既是玩物,当杨宸入夜后来到赐予自己暂住的寝殿里。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奴婢伺候王爷沐浴更衣?”
许蕊抬起头向杨宸走去,被面色冷峻的杨宸一把推开,这让许蕊不太明白杨宸前来究竟是意欲何为。
等杨宸亲自用火引子将烛台一处处点亮后,寝殿顿显宽敞,明亮的灯火把寝殿的里里外外照了一个自在。许蕊跟着杨宸,从寝殿走向了正殿,然后她便见到杨宸自己坐到了主位上,显得疲惫而倦怠。
她不知所措的站在杨宸的座下,没有说话,甚至连命人沏茶送来也做到,楚王府里没有一针一线属于她许蕊,连同她的身子还有此刻的性命在内。
“许姑娘”
杨宸开口后,没有急着点破,而是绕着圈子问道:“敢问辽东至京师,所距多少?”
面对杨宸的话,许蕊一时间有些错愕,但好在没有支支吾吾,而是随口提了一句:“辽东至此,约莫四千余里?”
坐在主位上的杨宸先是:“哦”了一声,随后摇头说道:“不对,辽东距此,千里加急往返,驿报传承,二十日已是绰绰有余。”
“王爷此话何意?”
“砰!”杨宸怒而暴起,随手见到了桌旁那杯茶盏就砸到了许蕊的脚下,些许碎片也碰到了许蕊的两足,一时疼痛无已。
“许姑娘怎么蠢到留在王府等着本王今日来见你?一个在辽东的罪臣之女,千里迢迢来京师刚刚名动京城,不求名利就跟了本王,许姑娘是当本王太傻,还是觉着自己太聪明了?”
杨宸的话已至此,刚刚还愣住的许蕊明显变了神色,笑着问道:“王爷是从奴婢进府时就提防着奴婢?”
“行事如此蠢笨,何须本王提防,便是本王不开口,也自有人去查你的底细,让你在这王府,生不如死”
一言说完,不愿继续在此处耽搁的杨宸向殿外喊道:“带进来”
许闻被张豹和两个王府侍卫架着送了进来,将许闻放在地上后,又因杨宸一番挥手,而不声不吭的退了出去。
“这位是许闻,辽王府的侍卫统领,本王三哥的亲随,许姑娘可认得?”
许蕊没有回答杨宸的话,而是看着早已被景清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许闻,诺诺地蹲在了许闻的身边,眼含热泪的问道:
“许大哥,这是?谁?干的?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许蕊见识过许闻当年在杨复远身边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她没法相信眼前这个双目已瞎,而两足皆废的男子,是当年那位英姿飒爽一个堂堂正正的北宁男儿。
温热的一双眼睛被许蕊带着恨意,看向了杨宸,这是她第一次在杨宸面前,不再隐藏自己的仇敌之意,毕竟此时的她已经明白过来,从她来到王府,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意外,一切的隔膜和疏离也并非宇文雪在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夺宠,相反,是这王府里的所有人,把她当成了傻子一般在玩弄。
“姑娘,我这身子是毁在景清的手里”许闻两手在地毯上不停地寻找着许蕊的位置,当初许蕊被养在北宁城里,明面上便借的是许蕊乃许闻之妹的名分。
“许大哥,若是你那一身功夫还在,杀了他不是轻而易举?日后也没人敢说我们北宁无人,仇人近在眼前,却报不了仇。只恨我一个女子,只能借着肌肤之亲趁他懈怠之时,才能得手,如今败露,还连累了许大哥你陪我赴死了。”
说罢,许蕊走回了寝殿里,慢悠悠地取来了那柄杨复远所赠的短剑,跪在了杨宸的跟前,求告道:“杀你不成,乃我一人之事,他已是废人,还望你留他一条性命”
杨宸索然无味的坐在高处,看着自己眼前这处和唱戏一般精彩的场面,过了一会儿才向许闻说道:“辽王府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阴魂不散便罢了,一个个都恨不得用自己的这条性命换别人一条生机。你还和本王说,给你一夜让你劝降那帮余孽,如今一个人你都劝不住,让本王怎么信你?”
“姑娘”
许闻能从许蕊那拔剑出鞘的声音想到当初杨复远将这柄剑送给许蕊时,许蕊那欣喜多时的场景。他只能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辨别出许蕊所在的位置,然后两手在地毯上撑着让自己靠近一些。
“就此罢手吧”
“许大哥,逼死王爷的贼人就在眼前!你说什么呢?”
许闻把杨宸的话听到了心里:“逼死王爷的,不是楚王殿下,是先帝,也是王爷自知败局已定,不愿苟且的意气。再闹下去,王爷仅存于世的血脉,咱们北宁狼骑的世子殿下该如何在长安自处?楚王殿下说只要你肯罢手,你我便可去给王爷守陵,等世子长大,告诉世子,咱们辽王府,到底是为何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世子?”许蕊笑了:“从我进了楚王府,他们就没让我找到机会和世子说上一句话,许大哥你糊涂!他分明是害怕世子将来长大,找他寻仇,让你我给他做一个说客罢了!”
许闻也怒喝一声道:“世子不是楚王殿下的仇人!他是楚王殿下的血亲,是楚王殿下的侄儿!”
“世子也是王爷的儿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和一个拿着剑的女子讲道理很难,和一个想报仇手里还拿着的剑的女子讲道理更难。杨宸不想再过多耽搁,打破了沉寂说道:
“许姑娘,自你入王府,见了宋怀恩两次,一次他答应等王妃入京,便在长安城外动手,杀了王妃,劫走世子。一次他给了你一包毒药,让你放进本王的湛儿服用的汤药里。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为何青晓从不会让你在王府里寻见她,那药,又为何迟迟不见效果?”
杨宸当场揭穿了陈和与韩芳这些时日在王府内外从蛛丝马迹里寻到破绽,最后顺藤摸瓜,直接找到根源处的证据。
一番话,镇住了许蕊,毕竟杨宸是在外领兵,今日刚刚回来,却能对长安之事,了若指掌,毕竟这许闻,乃辽王嫡系和亲信,却是因杨宸而从锦衣卫大牢逃出生天,直到今日像是被人灌了迷魂汤一般。
“你知道的,本王知道,你不知道的,本王还知道。本王今夜不是有求于你,按着本王的性子,倒不如直接杀了你,免得你这张脸惹来非议,让人查下去,有辱三哥的名声。本王是打算成全你,为三哥守陵,就此收手,留住你俩的性命,算是本王给三哥的一个交代,那些非要到本王的眼前找死的余孽,本王自会带兵去杀个干净。你们都是三哥的旧人,被一个宋怀恩当做刀使了,怎么还怪罪到本王的头上?”
“是么?成全我?”许蕊说完,猛然将短剑刺向许闻,在杨宸一跃而起搭救时,剑锋陡然一转朝向了杨宸。
仅仅一招之间,让杨宸不能不想到这般的狠戾,是被谁人所教。
杨复远所赠的短剑纵然是稀世珍宝,但杨宸今日身上未曾脱下的铠甲也不遑多让的是世间珍品,短剑刺在厚实的铠甲之上,瘦弱的许蕊毫无意外地被弹了出去。
“你的侧妃,乃是前奉余孽,其父乃是宗爱,由晋王送入宫中,太祖皇帝暴病而亡,乃是宗爱和晋王勾连!这个秘密,换他一命,够不够?”
“嗯”
得到杨宸的肯定之后,许蕊捡起了地毯上的短剑,没有丝毫地犹豫朝着自己的胸口猛刺过去,溅出的血把古朴的地毯染上了一层猩红和血腥的气息。许蕊并没有理事气绝,而是在地上挣扎了片刻,紧握着剑柄的双手过了许久方才缓缓松开,正如她放下这份执念一般。
其实她并没有放下执念,北宁城里寒冬腊月的苦寒之时,却是她这只被囚在牢笼里任人打扮的金丝雀最欢快的日子,因为那时,杨复远往往会在北宁城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永远在扮演着另外一个女子的影子,甚至熬干心血,也只能学来五分的相似,但当她从自己心爱的男子脸上看到因为自己愈发与另外一个女子相似而高兴的面孔时,她会窃喜,也会疼。
若不是喜欢,是不能体会,欢愉和幸福的痛苦。
许蕊闭目之前能记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当她扮演着另外一个人时却当了真,仿着宇文雪的口吻和杨复远说了一句:“我为什么非要嫁太子成皇后?做辽王妃和三哥远走高飞,岂不畅快”后,被脸色骤变的杨复远一把推倒在地,还骂她:“不知珍重!她才不会这么说话!她才不会想和本王远走高飞!”【1】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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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是啊,明知得不到,却又虚伪而贪婪的沉溺在臆想中不可自拔,杨复远如此,许蕊如此,甚至于被先帝赐婚,嫁给杨复远后成为众人眼中备受辽王宠爱的辽王妃邓兰也是如此。
换作宇文嫣知道杨复远在长安诸多贵女中非要处心积虑的接近自己并非为了镇国公府,而是和宇文雪相似的两分容貌和相同的宇文二字,只怕早该活脱脱的被气死。
杨宸打开了殿门,殿外的纷纷扬扬的大雪恰好短暂的停住:“瞻儿染了风寒,今夜便不见了吧,等过了年,本王自会带瞻儿去三哥的坟上。把她的尸骨带去桥陵外寻一处不近不远的地方埋了吧,别埋得太近,本王和皇嫂会恶心,也别埋得太远,三哥在下面会怪我”
交代清楚后,杨宸没有急着回春熙院,而是回听云轩里将今日挡了两次剑的一身铠甲换下,把一身的污垢和血腥气洗净后才走去春熙院。只是此时,离他亲口说的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许久。
没有人会阻拦楚王殿下走进自己正妃的寝殿,她们只会解下一层层的帘帐,拨灭一处处的烛火,将一切,留给自家的主子。
“嗯?”
杨宸的手臂把宇文雪的头轻轻抬起好让宇文雪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时,惊醒了她,见是杨宸,没有说话,只是在锦被里抱得更紧了一些。杨宸不说,她便极少问,历来如此,此间没有外人,也不必再遮掩自己的本心。
“睡吧”
“王爷明日又不早朝,这么早睡?”
“明日他们上早朝,本王去杀人”
杨宸此番没有带赵祁回京,正是害怕赵祁说自己对该杀的人妇人之仁手下留情,对可以借力打力的人杀得倒是痛快。
“徐先生和令狐先生早已回京了,虽刚刚入朝,但众人都知道他们是陛下诏来给王爷的帮手,没谁敢怠慢”
“本王又不是山匪恶霸,回京是过年,不是杀人立威给人找场子的,他们的如何,轮不到本王来管”
“王爷还说自己不是山匪?尽做些,见不得的人事。”
“本王哪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锦被里的动静,由小渐大,在王府之中按着规矩亲自笔录记下楚王每夜如何处事的内宦顶着一双硕大的眼睛,看着殿外又逐渐下大的雪,心里雀跃道:“好年景,好年景”
大雪里,去疾推开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院被收拾得极为干净,一眼望去就能知道是有人常来此处。
他倒在被烧得暖呼呼的炕上,不禁想到被自己送走的那爷孙俩,大雪天里,被冻得哆哆嗦嗦的模样。尽管杨宸总说去疾蠢笨,但他也能想到,这爷孙俩是运好碰上了楚王,若是今日没碰上,被人打得半死的老头子指定会死在大雪里,孙子会孤苦无依,家中自然指望不了等着卖炭了用来救命的银子,一样会死。
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或许就能让三条性命为此无声无息的死去,这样的年景算不算盛世?去疾不知道,但他跟着杨宸在边关行走时的见闻告诉他,长安城里,好像没人关心那些边民百姓的死活了。
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去疾起身走到了灶前,锅里竟然还有余温的半只鸡和小包的酱牛肉。
一样的大雪里,隔着几堵院墙,总是有人即便没有腹中空空,也难以睡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