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还能听出曲中之意?”
徐知余的确是一个略微沉闷的性子,和白梦朝夕相处,自知她时常阴郁,寻不见当初在海州时的那番欢愉之情。一生不曾婚娶的徐知余对于男女之间的情字,不懂能写得出几笔几画,而第一次为人父母就是面对少女怀春心事最深的年纪,年过半百的徐知余确是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哈哈哈哈,略懂略懂”令狐元白呵呵一笑,又提起了自己的所知所闻:“我听说这丫头乃是徐大人你收养的孤女,此番回京,徐大人可是奉天殿里的新贵,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寻一门好婚事。师尊如今在长安城为祭酒,曾修书与我,说陛下有意在待明年开春后赐恩科,到时也可在金榜之下去抓一个进士探花郎,给这丫头定个好归宿,于徐大人在朝中行事,也是大有裨益”
徐知余回头望了马车一眼,意味深长地叹道:“这丫头的眼睛看到的比天高,随她而去吧,不过此番入京的可皆是和楚王殿下有旧之人,朝中的眼睛,想必是早已看着咱们这一路北上,早已忍不住和咱们出招了”
“师尊已经说与我了,无非是背个楚党的名头,如今陛下亲信王爷,和那帮酸儒过过招,也是无妨的。倒是想问问徐大人,和珅此人如何?”
“早先我在海州为刺史,只觉和珅最是玲珑心,想不到去岁晋逆作乱,他竟然能舍弃一家老小而不失臣节,其忠烈,徐某自愧不如”
令狐元白对此话不敢苟同,而是反驳道:“我可不这么看,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能舍弃一家老小,其心志,绝非常人所能及,纵然日后同朝为官,咱们与他,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些,免得来日为了功名,他把咱们也舍了”
令狐元白的担心不无道理,和珅奉命巡按浊水河道,在无圣谕明诏时,凿开浊水大堤,重创晋阳城,又亲自奔赴太原卫借兵平乱,论其功勋,早已应该从浊水岸边回到长安。但是为难之中舍弃一家老幼的举动让最重孝悌的杨智对他多留了一个心眼,把和珅在定南道的作为里里外外查清楚之后,又晾了半年方才等杨宸回京后将其召回长安。
在杨智的眼里,和珅绝不是日后会流传千古的名臣,是不是忠臣,也得待日后从前看,不可妄论,但他贵为九五之尊也不得承认,和珅是一个能臣,能和定南道的山匪乱党余孽一道商议,堪堪为定南道的百姓谋了太平。又能让边军在边市之中占不到半分便宜,使得几股势力相互牵制,在穷山恶水之中,每年的赋税佃租从无缺漏。
在贪了粮草将银子用到了别处后,还能干出在南诏寇边时,故意让南诏围困阳明城,把顺南堡粮草洗劫一空,由此糊弄过去。
当初杨智对杨景让和珅往晋阳去巡按浊水并不理解,一个从无有过治水过往的浊水河道巡按究竟能不能让为祸北地宛若凶神恶鬼的浊水安定,他正位东宫时并不看好,但后来之事证明了,从杨景让和珅成为浊水巡按那一日,晋阳城就已经不再是躲在暗处意图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的太平年景了。
令狐元白和徐知余对于京中之中各方势力的看法皆有不同,令狐元白的家族在大奉年间就是卫国公,但多年修儒,又兼令狐家当年为大奉君臣所疑的过往,故而他不赞同杨宸和楚王府与勋贵们走得太近。
长安之事,乃勋贵需与楚王结好,并借此重整旗鼓,好在庙堂之上与清流们斗法,而非楚王被清流们所鄙夷,迫不得已与勋贵结盟。于他而言,清流们之所以追着楚王府不放,皆是因为杨宸自入京之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和勋贵们彰显亲近而与新党疏离的举动。
但徐知余对此不以为然,甚至和令狐元白说出了:“今日的大宁朝非先帝口中的与百姓共天下,亦非清流们所言与士大夫共天下,还是与勋臣旧戚们共天下。勋贵们气数未尽,殿下相亲相近,乃时势所迫”
两人的争论等到扎营歇息也没能停止,在寒冷料峭的八百里横岭当中,驿站之外早已听不到什么虫鸣鸟叫。有的只剩下驿站当中驿丞为北去主人准备的炭火,在炽热当中,剩下一团炭火当中的噼啪声。
直到白梦的房里传来了琵琶声,两人才一道坐在原地不再争执,而是一起开始聆听白梦苦练琵琶的声音。
“这丫头的琵琶声里,听不到哀怨之意”
“嗯”
令狐元白点了点头,有些感怀地说道:“这是《秦王破阵乐》,自大宁立国,大奉太宗皇帝的颂歌已经极难听到了”
“怎么?”徐知余破天荒的说笑道:“惹起了贤弟对故国之思?”
令狐元白在《秦王破阵乐》的琵琶声里没有说笑玩乐之意,隔着门窗,他听不到白梦琵琶声里对秦王领军冲阵的慷慨激昂的意味。反倒是听出了,这曲子里,有了白梦自己的感思。
白梦看到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一处孤城,漫天大雪,刚刚搭救自己而不知身份的少年将军,坐在城楼上,看着一袭白衣的自己,在一片死寂的寒意和黑暗里,拨弄弦音。
听完了这一曲让白梦泪流满面的《秦王破阵乐》,令狐元白再没有心思和徐知余争吵,从他们住进军驿便一直潜匿在驿站之外的那股势力是楚王府的问水阁,他可以放心的东去潼关,当世武功前三的他,在雪夜离开了此处,没有告别。
徐知余则是带着白梦,用了五日的光景,入了长安,入京当日,令了吏部尚书之职,去了一趟潼关还抢在了他前头的回到长安的令狐元白刚刚出仕,也领到了兵部右侍郎之职。和珅则从工部左侍郎,成了大宁京师的主官,长安府尹。
朝中“楚党”之声渐起,连同勋贵之中的邓通和曹评,还有礼部的赵构,九城兵马司的完颜巫,皆是被视作楚党的暗棋。
长安城里,楚党已现,楚王,当归。
北地战事刚刚因为大雪和杨宸的十杀令中恨不得将北奴入连城劫掠的轻骑千刀万剐的杀意震慑住了许多人,杨智没有让神策军回到长安,而是在杨婉和王敬刚刚大婚之后,一连下了数道诏命为杨宸庆功。
楚藩上下部将,在南疆时屡屡建下奇功,甚至在入京平乱也是大功在身都没能讨到封赏,眼下才不过入京半年,小打小闹了一场,三营主将皆授天子钦命的校尉,在大破完颜沓的数战之中立下奇功的邓耀,也被杨宸从马夫提为了亲兵营百夫长。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的朝廷里,总有人要提防着已经手掌重兵的杨宸,所以无论立下了多大的功,都讨不到什么便宜,三月定藏的灭国之战后,杨宸被禁足一月,连宇文雪对此都委屈不已。平定晋逆辽逆的两藩之乱,换来的只是朝廷惊惧生疑,让他速速离京,不得入长安奔丧。
但如今,只是小小的一仗,杨智和整个大宁朝廷都好似恨不得把所有可以的封赏交给杨宸,杨智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弟弟,想把从前杨宸受的委屈统统弥补,也想扶持杨宸,一举打破水火不容的勋贵和清流相争局面。www..cc
而朝廷里那些推波助澜不加劝阻的人里,有人为此振奋,也有人为此忧心忡忡,杨泰的旧事在前,一个没有储君之位却有储君之实,又立功太多,封赏太厚的王爷,如今登得越高,来日下坠时,便会摔得越惨。
夕月十四,杨宸生辰当日,杨智下诏,赐杨宸开府之权,许杨宸在京师王府,自设官署。也正是这一日,宇文松这位镇国公府的少公爷,在年前离开了长安城着,杨智要重建东都,命宇文松为东都留守御史,总揽重建东都宫室之命,限期十月。
而刚刚和杨婉成婚的王敬也领到了自己的差事,作为大宁朝的第二位驸马都尉,王敬接替和珅就任东都巡按,领两京两道漕运转运使,奉诏重建浊水大堤,十余年后,大宁王朝又一次开始大治浊水。
领了一个苦差又同时得到了一个肥差的王敬和宇文松一起离开的长安,令人诧异的是,新婚燕尔,杨婉却留在了长安,没有和自己的夫君一道赶去河东河北之地。
王敬知道自己巡按浊水要做的是多苦的差事,他想用治水的事向自己的父亲明证,没有他这位首辅大人的提携帮扶,凭自己的一腔热血,一样可以名垂千古为后世人所敬仰。他从不愿被人称作什么首辅之子,他更想让后人称呼自己是王太岳之子,也有人可以说王太岳,乃王敬之父,父子二人,皆贤德之臣也。
在太妃杭氏离京入蜀前,曾把杨婉唤进了宫里,让杨婉随王敬离京,回到王家的杨婉说了此事,被王敬所拒。公主驸马本可开府别住,二人成婚后,杨智将皇城南角的一处名唤澄园的大院赐给了二人,还亲自手赐了“敕造和玥驸马府”的金匾,一时为长安之人所称道。
但杭氏又让杨婉退了宅邸与王太岳夫妻合住在一处,以显孝德亲近,又为王敬所拒,这位在王家以孝举为人所称的驸马爷成婚过后像是换了个人,在成婚之后的第三日,就带着杨婉一道搬出了王家,住进了更宽敞舒适的驸马府。
两藩谋逆,鲁王周德作乱,怀国公独孤一族谋逆,牵连甚重,长安城外被收归朝廷的许多皇庄在年前的这番分赏里,给了许多人,尤以楚王府最重,和玥驸马府次之。在宇文雪以王妃之尊亲自坐着马车带着王府侍卫一处处接过皇庄土地户籍时,闷在府中无事可做的杨婉也有样学样的跟着宇文雪出城巡视自家的田庄地契。
宇文雪能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着一本本账册不用算盘和纸笔就能准确无误的算出各处庄子的田租粮赋,让杨婉惊叹不已。
“皇嫂,你算得这般辛苦,为何今日还烧了好几处庄子往年的账册啊?”
“算清楚些不过是告诉这些人,我是有备而来,他们糊弄不得我,否则我大可让王府里其他的人来管这些杂事。烧了账册,是因为这些都是烂账,咱们两家收的大多是罪臣们被收回朝廷的田庄,里面纠葛牵涉太深,真要查清楚,仅是长安府,锦衣卫,刑部大理寺这些衙门的官司就得打一个天昏地暗,索性不要,免了这些佃户的租,来年行事也便宜许多”
宇文雪把手中的账册折成了一个角,合上了账本,向一旁似懂非懂的杨婉提醒道:“皇妹,王家在京师没什么可以用的人,跟着你从宫里出来的,多是太妃娘娘当年的身边人,我看了几眼,都是办事妥当的聪明人,你有什么不便做的,放手让他们去做。王敬如今外任,王阁老贵为首辅,长安城外陛下赏赐的这些皇庄铺子,都算是你自己的嫁妆,可得盘算仔细一些”
“唉,皇嫂”杨婉有些志气颓丧,当初在宫里总想着出宫了就好了,真等着自己出嫁了,入宫还得先向司礼监和宫内监通禀要一个帖子才能入宫后,她又总想回去。
“皇嫂又不是不知我,我哪儿有皇嫂这般聪慧能干,当年在宫里识数我都是糊弄过去的,如今只知道一堆的田契房契,哪里理得清楚。要不皇嫂为我打理打理?”
杨婉最擅长的就是这门功夫,只见她牵着宇文雪的手,还像个女儿家一般的撒着娇,宇文雪也不好回绝,只是笑道:
“陛下赐了这么多的铺子,山林池沼,还有田庄,你都交给我打理啊,不怕我给你吃了?”
“早在宫里时就传言七哥行军征战,每战必是所获颇丰,王府家资只怕比坐在平海卫的六哥还多,皇嫂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点东西。便是真有皇嫂喜欢的,皇嫂拿去便是,我没少在七哥这里得些好处呢。日后七哥位高权重,王敬也得靠七哥庇佑着”
宇文雪的面色一沉,手也从杨婉的掌心缩了回来,一头雾水的杨婉看着宇文雪冷冷冰冰的神色,还未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皇嫂,怎么了?”
“这些话你说过我听便够了,切不可外传了去,若是你七哥听到了,只怕会委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