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扫过,淞山林间随风被卷起的枫叶落在了淞溪之上,接着顺流缓缓向北,汇入渭水一道往东再不复还。因为还是盛夏的缘故,淞溪并未像林间一样已经隐隐可以看见早秋的景色,水位仍是较为丰满充沛。
一位少女穿着浅红色的衣裙,头顶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别着一支木簪,乌黑亮丽的长发垂在两件,只身站在潺潺的溪水岸边,宛如一朵盛放的夏花,盛开在此处,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着。
眼见四下无人,她才放心地取出了叠在许多衣物深处的贴身衣物开始清洗起来,只从打扮来看,少女该是出于附近村子的穷苦人家,一双玉手明眼所见都满是常年做活的痕迹。m.166xs.cc
她的家中只有两位兄长,二哥常年困卧病榻,大哥刚刚娶妻不久便投了军伍,说是追随护国公平乱,万幸大哥刚刚出征不久嫂嫂便有了身孕,看着家中又要添个人口,年过半边的父亲是虽是经验丰富的猎户,也还是冒着头皮打算在孙子出生之前再讨些生活来。
嫂嫂家中富贵,若非是当年嫂嫂的爹爹和自家爹爹一道在淞山打猎为生身陷危难有救命之恩,已经不靠打猎营生的新贵人家,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女儿嫁到如此穷酸的寒门。为了哥哥的婚事不会太过穷酸,委屈了嫂嫂,少女的家新修了两处屋子,少女心地良善,不忍让自己困卧病榻的二哥住在雨天漏水的茅屋里,便让二哥搬到了新屋之中。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因为一桩婚事家徒四壁之际,少女的哥哥恶疾又犯,又花了好些银两才救回命来。连家中母亲都不得不到邻村的李财主府上做起了长工维持生计。故而尽管少女聪明伶俐,勤快肯干的名声在外,因为她这位泼辣的嫂嫂,病恹恹的哥哥,曾经踏破门楣的媒婆也不见踪影。
淞山之外的大宁盛世景象里,年方二九而不曾婚配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开国皇后的传奇故事和出自北地世族隐有胡风的豪门望族也让这天下半数的人不敢再小瞧女子。可这毕竟是世外桃源,年方二九尚且待字闺中,总是不免让人有些闲言碎语用来消磨无趣的日复一日。
少女也有所耳闻,却毫不理会,她只希望自己的大哥早日归来,嫂嫂可以为家中添个父母期盼已久的孩儿,二哥也可以早些好起来,至于自己,好像没有想到很多。
埋下头去,少女又望了一眼水中的自己,浅浅一笑,露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她自己也笑了,从第一位媒婆踏进自己家门过后,她便总是可以听到有人在夸自己的美貌,年纪尚浅的她那时还并不懂得那些赞美之外的恶意,也并不明白自己的美丽生在如此穷酸的寒门里算是家门不幸。
衣物被少女的手沉进了溪水当中,水中那张惊世的容貌也随着波纹缓缓起皱消失不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仅仅靠各家土里长出的东西来过活,万一天数有变,就会有人挨饿。所以此处方圆五十里的村子当中,男子大多都曾巡猎在山野林间。可因为林中总有猛兽出没,除去老虎,还有那百年来传言黑白相间似熊似虎的禽兽最为凶恶,据说常喜欢食人心肺,这是大宁皇族的藏经阁里所记载的横岭异兽,而在此地已经是多年不见,只是在猎户人家中口耳相传。渐渐成为那些经验丰富的猎户告诫后生的常谈之言。
溪水撞击在岸边的沙石之上,水中还有不少从林间滚来的浮木也一道被冲在了岸边之上。常年在淞山里打猎的猎户们正聚集在此处歇息,此行收获颇丰,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正是有说有笑。
“魏大哥,你看小俊子这手脚也勤快,人也老实,要不就把竹儿许给小俊子,你家老大投了军伍,家中又要添个孙子,自是不会再像咱们一样来山里讨口饭吃,二林这病着,你这翻山刮货的手艺也总在找个传人不是?”
刚过而立之年的猎户手里嚼吃了半口的梨,一边玩笑一边认真地向魏山说道,不远处,那位被众人称作小俊子的年轻猎手默默地把头埋了下去。自幼和魏竹一道在魏家村里长大,也算是旁人说得青梅竹马,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记事便父母死于瘟病当中,他也是由二叔抚养长大,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他未曾开口,可当他从那位惧内的二叔家里搬回老屋里一个人过活时,旁人也都看在眼里。
吃着百家饭长大的魏俊手脚伶俐,一年之内个子已经超过了许多人,此番也是村子里男子一道外出打猎人手不够才带上了他。毕竟不止他们魏家村打猎,若是在林子里遇到了同行,有人满载而归,有人两手空空出些乱子时,人也是越多越好。
魏山其实这一路都在看着魏俊,看着他年纪轻轻被那些老人欺负着去设下陷阱做着各种脏活累活毫不嫌弃,看着他和自己年轻时一样总是埋头做事,有人玩笑红了脸也只是躲开,并不争抢。这次打猎魏家村收获虽丰,可干了许多活计的魏俊没有得到多少好处。
微微顿首,魏山迟疑地说道:“去你小子的,竹儿的婚事我都不急,你在这里搭什么话?咱们虽是穷苦人家,比不得富贵人家的三书六聘,也总得要媒婆上门才是个礼数不是?”
虽隔得有几步,可聚精会神听着魏山一字一句的魏俊埋下了头去,他害怕魏山一家嫌弃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也自知自己本事太小,顾不得多少魏山一家。从魏竹那位嫂嫂韩氏进门之后,被那位女子一番恶语相向的他已经没有再走到魏竹家门口偷偷张望一眼的勇气,更遑论找媒人来领上门去说这个礼数。
虽才十八岁,可魏俊已经比许多人都明白被人拒之门外是什么滋味,也更明白,人言口中的世态炎凉不及人心头的万分之一。
听见魏山之言,心里大概有个底数的猎户也急忙笑道:“是是是,竹儿是个好姑娘,礼数不能少,礼数不能少”
“看你们闲的,歇够了吧,歇够了咱们就回家,天黑之前能吃口热乎饭了”
“谁说淞山不是好地方咯?我们爷们来找货咯!土地神仙你保保佑咯,弟兄们都打些山珍讨媳妇咯,......”
满载而归的时刻,自然连歌声都是透着欢喜的。
魏竹终于洗完了衣物,可抬头一看,天空之上并没有往日的那番烈日,反倒是渐有密布,将要下雨的态势,连连大惊道:“坏了!”急忙将衣物放回背篓当中向家跑去,她还得回去给自己的嫂嫂烧水做饭,都说嫂嫂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为小姑子,待字闺中,敬奉长嫂是理所应当的事。
已经做了数年饭菜的魏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多添一双筷子的缘故,可事不遂愿,李氏总趁着家中只有一个困卧病榻的魏二还有魏竹借此发难,动辄叱骂,各种难听的话通通骂尽。急得二林只能在床上听着妹妹被欺辱苦苦挣扎而不能起身,便是出了一言反驳,也总是被韩氏捡着各种机会为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衣物沾水自是重了许多,魏竹今日这背篓里才不过多装了几件嫂嫂的衣物,此刻却有些力不从心,走了不过三四十步,却忽然发现溪水对岸有一人穿着铠甲躺在岸边,半边身子都泡在水中。
也曾听闻不少鬼怪之说的魏竹有些害怕,赶紧收回了眼打算跑回村子里,却又忍不住多想了一下自己今日来时是否看到这人。才跑出不到十步,惊喜的发现自己数步之外有一块颇为精美的玉佩。
走上前去费力地弯下腰捡起玉佩,魏竹认不得玉佩正中那隶书的楚字,可仅仅凭着摸在手中这短短一会儿,她也能知道这玉佩定然价值不菲。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躺在溪水旁边的人,回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玉佩,魏竹还是定下了决心,大声向对岸喊道:“喂!喂!你是人,还是鬼啊!我爹是打猎的,我还有两个哥哥,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
无人应声,生死不明,心里一阵悚然的魏竹又将玉佩放回了原处,背着衣物便跑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看见村子的屋子和乡亲们才停住。魏竹的家就在村头,两间崭新的屋子一左一右的相对着,数步之外,两间东西朝向的茅草屋则有些粗鄙不堪。
“嫂嫂,我回来了”
“哟,还晓得回来呀?”韩氏坐在自己屋子里,看着魏竹背着衣物跑得满头大汗,尽管能猜到自己的小姑子是害怕自己因为她做饭误了时辰而动怒,却还是故意如此说话。看到一脸愧疚走到自己屋子前想要认错的魏竹,她立刻没好气地说道:“不用给我做饭了,饿死了正好一尸两命,让你大哥瞧瞧,把我送回娘家!”
“砰!”
被用力关上的门阻断了魏竹想要道歉的路,二林在隔壁自然听到了动静,急忙唤道:“三妹!”
“二哥”魏竹一边应声,一边匆匆跑进了二林住的屋子,看着自己的二哥在榻上也是急得满头大汗,魏竹愧疚的心思又重了一些。
“三妹,别气了,等爹爹回来就好了,她定然不敢再如此欺辱你,是二哥没用,不能为你做主”
“二哥,你别说”
“她刚刚已经在村西头的干娘家吃过了,干娘心善,惦记着我们兄妹,连我也顾到了。你的就在锅里”
魏竹放心了些,她最害怕的便是自己这位不通情理的嫂嫂欺辱自己的二哥,看着她至少没有到那般丧尽天良的地步,也有所松心。可她迟迟忘不掉自己刚刚这一路跑来在脑海中闪过无数次的画面,那穿着铠甲躺在岸边的究竟是人是鬼。
那块定然价值不菲的玉佩说不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哥哥,也让爹爹不必在一把年纪了还出没在山岭之中打猎为继,可魏竹没有取来,只是将它放在了远处。
“既然有玉佩,那定然是人,不是鬼”
“三妹,你说什么呢?”
“二哥,你躺好,我去救人”魏竹又如来时一样,撒腿往村外跑去,这次没有背后的沉甸甸的衣物负累,魏竹跑得极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跑过村外唯一的木桥到了对岸。
可是看着一身盔甲躺在岸边一动不动的杨宸,魏竹却害怕了起来,十步,五步,每隔一声她便会再喊一句。
直到看清杨宸额头已经干了的血迹,像是被石子和刺破的脸庞,急得将手摸到了杨宸的鼻尖,感受到一丝绵长却有些无力的呼吸后终于放下心来。
“呼!”魏竹自己也长吁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拍打在杨宸的脸上:“喂,醒醒!醒醒!”一个又一个巴掌呼在了杨宸的脸上。
“呕!”
杨宸猛的起身直接将魏竹吓得倒了过去,呛进的水被一口吐出,杨宸直挺挺地和吓破了胆的魏竹四目相对,疑声问道:“你是?”
“我,我,我叫魏竹,我是魏家村魏山的儿子,我爹是这百里之内有名的猎户,我有两个哥哥”
“本王是你”杨宸刚刚想说出后半句,可被全身的疼痛给打断,用尽全力也不能站起来,向下望去,自己两腿上的罩甲已经不知所终,连衣物也被划开,血肉模糊。
想去伸伸腿,再看清楚一些,却忍不住呻吟道:“啊”
“过来扶本王一下”
“你的名字叫本王?好奇怪的名字,你是人,不是鬼,对吧?”
看着一个女子被自己吓成这般模样,换作从前杨宸也许会玩笑一番,可如今锥心之痛让他痛不可言,埋头说道:“我叫杨宸”
魏竹起身扶起了杨宸,可杨宸自从被侍卫抱住从山崖滚下,只记得落下后被死死攥住,两人将一棵树都给压断,随即便扑通掉进了不知深浅的隐泉当中,几番折腾,渐渐没了气力,翻上了那棵浮木之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醒来便是在此处被魏竹拍醒。
“你还看见另外一个人了么?”
被杨宸毫无顾忌地搭在肩上后,魏竹本就心有所惧,被杨宸这么一问,又是怯生生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眼后问道:“没有啊,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