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领着众人就如此跪在了先帝和先太后灵前,聆听着阳陵玄宫里面的最后一语,在这个讲究礼制,崇尚孝道的国度,这最后的告别是一个独特的仪式,一定该有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种声音——哭声
来时自己哭,宣告来临;去时别人替你哭,昭示着离去。
那些早就是选定好的内侍哭声震天,渐渐的盖住了宣读祭文的礼官之声,而跪于灵前的杨家子孙里,韩王杨建哭得最为伤心,或是因为自小性子懦弱没少被独孤后偏袒的缘故,原本还端着的杨宸也再难抑制,两行清泪滚落在地。
杨景没有哭声,甚至都没有眼泪,因为十八年前那个女子在自己怀里香消玉殒之时,他就已经流干了眼泪。
待那诸多繁琐的礼数做完,众人离开了阳陵玄宫,那石门闭上的一刻,走在后面的杨宸仿佛瞧见了里面的燃烛忽而熄灭。
又沿着来时的路走出,到那地宫大门前的一处平旷之地,极目远眺,更觉着阳陵山下盛景。山脚下阔大宽敞的神道,神道两侧数十尊石兽镇守的场面一如在奉天殿外一览皇城盛景之时。
“先帝建陵于此,用意如何?”杨景面容平静下的突然发问,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复远这四兄弟当中的最为年长之人,在皇叔和堂兄杨羽皆闭口不言时,自然只能接过话来:“回父皇,按太祖皇帝遗诏,是让我我等杨家子孙勿忘祖宗陵寝在北,绝不重蹈前赵南迁,奉室东渡的覆辙”
杨景未置可否,双手负于身后,极目远眺之下心境其实与在长安城并无太多差异,无非是今日时机合适,大宁朝如今所有的藩王都在此处。
“你们平日里都在封地,或是边塞领军,或是国中治民,朕也少有过问,可朕不问,非朕不知,朕不语,非朕不惩。如今国丧既毕,有些话长安城里旁人太多,难言家事,那当着先帝,朕就好好的说说家事。”
“韩王、晋王?”杨景这突然的一问,直接让杨建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杨吉也收了那副到了长安还故意逞强的跋扈模样,跪地答之:
“臣在!”
“你韩王凌辱百姓,强掳民女,巧取豪夺并田数万,较就藩之时,恩田已是数倍,如何做解?”
因为恩田是藩王的封地,一应税赋皆是供养藩王所需,杨建用百姓那里买来的田土做为恩田,致使封地里,流民上万,一遇荒年就是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自然是一件文官口中算作滔天的大罪。
“臣有罪”杨建从前在杨恒面前那些欺辱之举,大多是仗着先帝宠爱杨吉,为虎作伥罢了,性子本就软弱,如今要他做解,如何说得出来,除了痛哭流涕请罪,再无所言。
“三晋之地自古繁庶,英豪辈出,可晋王就藩,不惜民力,十户九荒,大造宫室,晋王府逾矩甚多,晋世子当街杀人,朝廷亲封的世子妃,竟然敢别室囚之,宠妾灭妻,当朕全然不知?”
“臣请罪!”杨吉伏地不敢正视,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是撤藩回京做个闲散王爷。
杨景这才转身,瞧着儿时相亲,少时疏离,已经数十载的两个弟弟,还是给了一个体面。
“这奉安之礼既毕,过两日就回去吧,恩田朕已经夺了,护卫朕也削了,若是那朝中官员再拿你两人不法之事面奏于朕,朕也不想再听,太妃孙氏、恒氏、伍氏,你们各自带回封地,好生赡养,朕成全你们一个天伦之乐,各家世子,有朝廷宝印,若是再敢目无王法,可别怪朕再不念这最后一点的宗亲之情”
说完,弃之而去。
三位太妃,自然是三位藩王的生母,与其枯守禁宫,在阳陵玄宫不日巨石封之后,葬在山下陪葬妃陵,倒是真的不如成全一个天伦之乐。而那最后一句关于各家世子的说法,也自然是警告了韩藩和晋藩,儿孙的香火情,可别就一并丢在了这里。
“最后一点”更是诛心之言。
帝王心术,没人可猜,无人能懂,或许今日恭恭敬敬跪在杨景身前,连害怕和厌恶这两种最基本的感受都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才真正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做这九五之尊。【1】
【6】
【6】
【小】
【说】
从前以为是像自己父皇,杀得人头滚滚,让文武百官战栗不敢自拔,想着杀人简单,自己为什么就做不了。
如今觉得,为九五之尊的人,不用刀剑,就是一言,都让人觉得天塌地陷,五内惊惧的人才堪其位。
这天底下不用刀剑就能诛心的人,才更让人害怕。
在各家藩王散去,奉安之礼结束,阳陵玄宫的五重石门闭上之后,广武一朝的故事难道就结束了?
这一日,在杨宸纵马下山之时,先帝的内侍宗爱,一直在暗处打量着这位他在广武二十五年那个滔天算计落空之后,唯一可以翻牌的变数,五味杂陈。
宗爱出自晋阳,二十方才入宫,却凭着那一身不同常人的贵气和才华得广武帝亲信,可晋阳,是大奉家的龙兴之地啊。
这一日,在彻底探明自己派去定南卫的教养嬷嬷被杨宸因为青晓而杖责至死的前因后果之后,宇文云一纸谕旨,直接取了青晓的女官之位,并要回朝使臣,携其北返。
当然,在杨宸大婚之前,青晓不会回到长安,也不会见到杨宸,毕竟连一个亲王北上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从前的宇文云不能理解独孤伽,为什么明明可以轻易而举的得到所有想要的,却还是满心算计,直到最后弄巧成拙,成了笑话。
如今的她明白了,因为想要万无一失,更因为害怕,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