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我心砥柱(一)
殿内的时间门仿佛都缓慢下来,悠悠西斜的日光将赵王刘钺与卓思衡揽入臂弯,每个人都因此而金红发亮。
这个时刻,卓思衡才觉得赵王像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快活的孩子。
“臣卓思衡见过赵王殿下。”他按照规矩行礼道。
“卓大人是外臣,平常也进不来此地,今日能有幸得见,我也终于可以感谢大人在十年前冒犯皇命为我求情。”刘钺缓慢起身,他的身体似乎十分疲弱,在阳光下也有些摇摇欲坠,他缓缓躬身而拜,长揖不起。
“殿下尊驾不可如此。”卓思衡上前去搀扶,碰到他摇晃的袖子才惊觉赵王竟这样瘦弱,宽大的袖管里只轻轻一握,就能将他的手臂捉住。
刘钺在他的搀扶下抬头笑道:“我能活着都是大人之恩,在您面前,我何谈尊驾”
“事情已过去多年了……”卓思衡见到赵王如此悲戚的笑容,心口隐痛不止,他温言道,“殿下且让自己宽缓一些心境。如果一定要感谢,那就感谢陛下吧,陛下的手足之情,也要殿下以手足之情来投桃报李,您还要陪伴陛下一路前行。”
刘煦此时还不知如何,但卓思衡也只能这样说了。
谁知赵王却在握住他的手后笑着看向了他道:“我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不等卓思衡回答,他又道:“前一会儿有禁军闯入,确定我在后又匆匆离去,大人,您比我清楚,什么时候确认可能存在的皇位继任者呢”
“不敢欺瞒殿下,陛下遇刺,如今正由太医照看,只是尚未知晓如何,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卓思衡安抚道。
赵王刘钺的眼神忽然变得缥缈,他在卓思衡的搀扶下落座,一时陷入呆滞般的沉默。
这就是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卓思衡绝望地想。
他不是没设想过这个见面或许会有危险,可这些年赵王在宫中无有除去刘煦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他惧怕外人,甚至惧怕忽然出现在宫内的蝉鸣与游走的宫猫,战战兢兢,头发许久才打理一次,有时惊厥发作,只有刘煦可以近身时,甚至只能是皇帝为他的弟弟修剪须发……
这样的人已没有可能再去谋夺沉重的权力。
任何事都能让他垮塌。
“殿下召我前来,是为了关心陛下龙体么”卓思衡想了想说道,“如果殿下愿意,待陛下稍有好转后,让臣领着殿下去探望,如何殿下此时最重要的是保重自身,不要忧思过度,大长公主殿下与臣皆在朝中内外,天塌不下来。”
“大人,你忘记啦,我的天早就已经塌下来了……”
赵王刘钺苦笑继而落泪,卓思衡已在煎熬中的心又添几刀锐利之痛。
他沉默之际,赵王幽幽道:“都说孩子的名字可以看得出父母的寄望,大人的名字这样好听,不知是不是出自‘衡诚悬矣,则不可欺以轻重’大人待人也不以轻重相欺,果然是没有辜负亲人的厚望,可我……我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大人知道我的名字是何来历么”
他紧紧攥住卓思衡的手,颤声道:“金钺镜日,云旗降天……父皇说我出生时朝阳灿野天光明耀,他一生中都没见过这样晴好的天气,他说我是上天赐予他的朝晖与骄阳,将来也会如太阳一般照耀九州、光惠四海……”他说着将脸埋在卓思衡手上,不能抑制的嚎啕大哭,整个人剧烈颤抖着。
卓思衡无法安慰他,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这样的悲痛已随着当年的风波犹如附骨之疽,他没有任何办法根除,此刻唯一能为这个可怜之人所作的也只有沉默和陪伴。但卓思衡也近乎冷酷得清楚,他的时间门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刻格外重要,他必须要让赵王平静下来,然后再去解决其他事情。
可不等他开口,赵王已然缓缓止住悲声,他抬头望向卓思衡道:“所以……阿辰的名字,也是这样的缘由对不对”
“殿下,您一直都很聪慧。”卓思衡扶住他的肩膀,“阿辰是个好孩子。”
提到这个侄女,赵王的眼中也流露出悲伤以外的温柔:“我见过阿辰,她比我要聪敏得多,皇兄让我抱过她……她一点也不怕我,还会用亲昵的口气叫我皇叔……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想为她多做点什么,皇兄的恩惠我这一生也不可能再回报了,所以即便他希望阿辰能登上皇位,我也……”
赵王说到这里后愣住许久,喃喃自语般继续道:“我能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妨碍她……”
就连卓思衡也不得不承认,按照常俗礼法,阿辰继位的最大阻力便是赵王。赵王虽然是如今这个样子,可他是先帝的子嗣刘煦的弟弟,从前不是没有人提议过立其为皇太弟,只是这个意见一提出,不需卓思衡做什么,朝中便有大把人反对。这些人都或是经历或是知晓当年宫变的恐怖与缘由,断然不许有嫌疑谋害先帝之人继位,两方倒也没有过争执,此事实在无需分辨:赵王留下一命是刘煦格外开恩,并非他罪不至死。
但假如今时今日刘煦毫无征兆的暴亡,赵王继位比阿辰极为竟多了一丝合理,卓思衡知晓此事唯有用强腕弹压再做从长计议。他一心得到兵权也是为可能发生之事早有筹谋。
禁军在他和虞雍的手上,就断不会出事,到时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留有后手。
至于赵王刘钺,在他的安排中会成为名义上的辅政亲贵敕命托孤的皇叔。
而让太后临朝听政与大长公主一并协助瑶光公主才是他真正的选择。
可这些话由赵王亲自说出时,卓思衡心中又绞结起伤怀的细网,将所有纷乱捕获在一处,越聚越多。他已习惯做出明智的抉择,挣扎的悲凉转瞬即逝,他必须担当起这一时刻全部痛苦的清醒。
“殿下如果愿意,可以为公主辅政直到公主成人,您可以像先帝教导您一样,将先帝治国理政的智慧传给公主,使公主为万人所信服。”卓思衡轻声说道。
“大人虽然人已见老,可是心肠却还是过去那样柔软。你我明明都清楚那个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我不说是因为怕死,你不说则是因为悲悯,旁人说大人是阎王,我看大人是菩萨才对……可是我早已没有了佛缘,苦海无边,没有一处是我的西方极乐……就让我替大人做出这个选择,也当是报答大人与皇兄的恩德。”
卓思衡听出话中的古怪和那一抹轻松的意味,他心下大惊,猛觉赵王的手臂颤抖得愈发剧烈了,此时哪顾得上什么礼数,他当即扳起赵王的头,正巧一线黑色的血珠自赵王嘴角滚落。
“这药是哪来的!殿下!殿下!”卓思衡大惊,可他的心思却犹如明镜:赵王在宫中几乎就是软禁,根本接触不到毒药等物,只可能是有人给他此物,可是到底是谁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这个人要赵王下定决心自裁
回答卓思衡的是一阵疲惫的笑与更多涌出的血。
“大人还记得么……那天天章殿,也好像就是今天的夕阳照下来,到处金灿灿的,我非要大人抱我,父皇一直在笑……他希望大人来当我的老师……如果真有大人教我鞭策我,是不是今日……我也不会沦落至靠死仍不得恕罪……”
刘钺被吐出的毒血呛住,剧烈的咳嗽致使他向下瘫软跌坠,卓思衡扶着他在地上,让刘钺半靠在身体暂且稳定,本能驱使他朝外疾声高呼:“来人!传太医!来人!”
“我把人都赶走了……卓大人,求你最后一件事……你现在快教教我……死了后要怎么向父皇道歉,他才会原谅我……你快……教教……”
赵王刘钺的声音越来越轻,伴随着的是他口中吐出的毒血也越来越多。
就好像某种乐曲的终了,在急促密集的节奏后戛然而止,短促袭来的安静会令人恍惚,此时卓思衡就被这样的宁谧包裹,他身上满是血迹,而刘钺的手也已从他手中滑落。
赵王死了。
卓思衡清楚的了然,赵王十年前其实就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及时的报恩与残忍的告别,可是对于十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今日的到来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夕阳垂落的时刻,卓思衡的双眼却因泪水的模糊只能看见迷人的光斑,沉寂的殿内也因余晖的跳跃而变得忽然有了生气,他将赵王轻轻放平,取下帘幕盖住尸体,而后平静地擦去泪水,平整官袍,迈出了这间门看似明媚却犹如囚笼的宫殿。
门外有巡视的禁军见到卓大人,看其身上的血迹都不免犹疑,而卓思衡却镇定地发号施令道:“将赵王的宫室围住,不许人出入。”他语气平静的好像叫人去给赵王送膳一般。
祖制殿前司禁军只听命于皇帝,而皇帝此时不能理政,则听命于枢密院枢密使。
卓思衡的命令他们必须遵从。
就在这时,殿前司禁军校尉杨令显骑马而至。宫中严禁文武纵马,可他如此前来必然是有急事,无人敢质问,他们都在等卓思衡的吩咐。
“你们去戍卫吧,我来处理。”
卓思衡只是再接了一个冷漠的命令,于是禁军只能分列散去,将面前的宫宇自四方围住。
“卓大人!”杨令显满头大汗从马上跳下,凑近卓思衡时却换了称呼,“大哥,陛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