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渔郎漾舟
时令尚未及初冬, 却已有寒意先至,卓思衡在天章殿外等候召见时亦觉秋日官袍已不足保温,冷风吹过时, 黄透的树叶簌簌而落,小太监赶忙清扫这些来自太液池畔的不速之客。
就在卓思衡也觉得后背有些被冷风扫透之时,高恭望公公自殿内出来,他和皇帝身边的胡公公笑着闲聊两句, 而后看见了卓思衡,二人互相问候,高公公含笑对他多了一拜, 而后才离去。
果然皇帝是跟他要了太子与越王实录的记录,作为有备无患的感激,高公公才如此客气。
此时二位殿下正在天章殿内与皇帝叙话,卓思衡想,大概自己被召来也正为此事,皇帝八成已经想好安排了。
不一会儿, 太子和越王也陆续自殿内走出, 卓思衡这才被胡公公传唤入内。
看得出来, 皇帝的心情还算不错,卓思衡行过臣面君之礼, 就听皇帝开门见山道:“今年冬天来得急, 才十一月,西北风就起了, 浑天监察院说星宿不利恐有寒冻之灾, 不过朕刚问过户部,各处粮食都还够用,户部的人还说你直接左选擢升的官吏很是出众, 尤其是几处地方上的,今秋治农的功绩要好出别人一大截,可见是千里马遇见了伯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臣不敢居功,他们都是天子门生。”卓思衡道。
即便性情不形于色如皇帝,听了这高级又克制的恭维,也仍是笑出一分自得来,他命人给卓思衡赐座后才道:“吏部给顾悯淳入政事堂的旨意拟好了?”
“已经拟好,请陛下过目。”卓思衡再次起身,双手奉上自袖口中取出的折表。
皇帝自胡公公手中接过后认真翻开后道:“不错,你的文书功力朕信得过。上个月你代朕给佟铎写得祭表也是情理皆融的好文章。”话至此处,他骤然流露出些许伤感,“原本政事堂也该有佟铎一处的,可那年他第二个儿子也于任上逝去,他请辞时,朕就算再想挽留,看着他满头痛恨而生的白发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算眼下朝廷这样缺人堪用,若换至此时,我也仍是难以开口挽留……”
提到佟铎,卓思衡的心中也难免泛起不散的悲伤来。
“对了,曾玄度告老还乡的请旨朕也朱批允了,你们吏部也记得给封告身,赏赐这边朕再想想。”
“遵旨。”
早在老师上表之前,他就已经告知过卓思衡,这也是近些时日卓思衡另一处愁绪的来源。
“还有一事,也是叫你来的缘故。”皇帝在铺垫许久后终于说道,“今日朕叫来太子和越王,他们这个月被朕拘去弘文馆读实录,一来,朕是觉得各处学风均有大盛之态,明年春坛,朕想让他们二人主持,二来,朕也想看看二人的志兴所在,今年这个冬天朕思来想去要做的事情很多,朝野上下的中流砥柱老臣们病的病老的老,也该让大家都历练历练,派几个差事出去看看深浅,所以就想拿这个当凭据给分派。”
这个题太好押中了,卓思衡反倒觉得如果自己错了才是意外。
“陛下有需要臣尽心辅佐之处,臣必定不遗余力。”
“先听听他们都得了什么差事,再说你的。”皇帝今日与其说像是皇帝,不如说有种家翁的闲适感,仿佛真的是拽卓思衡来拉家常,谈谈他两个出息的儿子一般,“太子这段时日看得都是实录里农事的辑录,朕问他缘由,你猜如何?太子竟说他在门下省这些时日,见下面被弹劾的官吏,好些都是有误农时和不课农桑,无论是朝廷还是御史,都对此类官吏口诛笔伐。他当然知晓农事为国之根本,却也好奇□□太【】宗至今几朝多有什么农时之利弊,朕听罢甚是欣慰,能知民为邦本农为民本,太子也是长进不少。”
卓思衡心道,笑死,你也不看看给他押题的老师是谁。
想归想,说的时候还是一脸诚恳衷心恭贺道:“国有储君如此,何尝不是邦宁泰康之象?陛下以一身为言教之本,表率在朝,太子殿下自然心向往之而效仿。”
皇帝感叹道:“果然孩子长大了啊……所以朕派他去到今年几处秋日略有歉收的州郡,看看缘由和长长见识,也算给他学以致用的机会。”
卓思衡这次是由衷觉得这个安排妥当而且用心,况且太子最需要的就是实践。
“还有就是越王。”皇帝略顿了顿才说道,“他也算有所长进,可是看的内容全无章法,想看什么便取什么,朕也从中分不出一二来,他不是个粗中有细的孩子这朕也清楚,索性给他派了个巡视漕运的差事,让他长长见识,眼下的时令也不太紧要,你看如何?”
漕运最忙的是一春一秋,夏季水枯难行大舟,冬季好些北方的运河水道会有冰凌冻灾,水道要被漕运衙门暂关留待春日再开行,故而冬季的漕运相对事少,也无粮秣等大宗货物运押,官漕私运皆是如此,在这期间多为工部整修漕道与官船的工作,就是这件事在卓思衡看来,越王也未必胜任。
可皇帝自然有他的考虑,如果只给太子派去差事忽略越王,他也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有所处置不恰,能依照两人的个性来分派,皇帝也已是人君人父都有所承。
“陛下此举妥当,严父慈君莫过如是。”卓思衡这句话是心口如一的。
不过他也意识到,越王出京前,他还有一件事得先算好账。
这时,皇帝笑了笑说道:“吏部就给他们各派两个人跟着,最好是精通其职差的官吏,要诚挚稳当些的,给他们讲讲其中的门道和我朝的例责,人选你定。”
这对卓思衡来说也是一件费心劳神的事,不过他心中已然粗略有了人选,就是要回去看看目前各人手头的工作,还需统筹。就算越王在卓思衡心中再是个混账,正事上他也会派个得力的人去帮忙,至少不至于给沿途的官吏和百姓添上麻烦。
这一点反而太子的心性卓思衡放心,倒无需过多担忧。
离开天章殿时他忍不住在心中自嘲,皇帝替两个儿子安排差事,他想得怕是比皇帝都多。
……
几日后,京郊小道。
树叶尚未尽落,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在人烟稀少的夹道上行过,却将最后固执的几片枯黄叶子震到马蹄下。
此处临邰江支流浅溪,因上游落差高故而不易结冰,此时仍有潺潺水声伴随马蹄达达,前面的车夫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拉扯缰绳,正当他调整姿势想松弛一下臂膀的时候,却忽然见路中央摆着个鱼篓横着根钓竿。
鱼竿横亘阻碍道路,他赶忙拉停了马车,后面的马车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谁叫你停了?”
车内传来声不耐烦的呵斥。
不等车夫回话,自路边走出个钓叟打扮的村夫,优哉游哉踱步至道中,将鱼竿提至肩上,又拎起鱼篓。
可他却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
恐再遭训斥,车夫怒道:“好狗不挡道,快滚!”
钓叟苇编的斗笠挡住了脸,教人看不清长相和岁数,只见他略调整过扛钓竿的姿势,慢吞吞挪出两步,又低头似是在数鱼篓里的鱼。
马车里的人终是不耐烦探出头来,此人不是别人,竟是越王刘珝,他怒道:“还要我教你怎么赶路不成?”
车夫本就是越王的仆从,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好跳下车握着鞭子准备抽打走挡路的钓叟。可此人却不知为何,没有半点惧意,竟慢慢悠悠拎着鱼篓扛着鱼竿一步步迎上来,直至马头前策。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越王殿下。”
越王一愣,这讨厌的声音过于耳熟了,他当即便听出是谁才能说出这种让他泛起恶心的话来,而面前的钓叟也摘下斗笠,露出那张温和的笑脸来。
“卓侍郎,你不会真在这破地方钓鱼吧?”越王看着他咬牙切齿道。
卓思衡递过来鱼篓道:“山溪里的白鲢多而肥硕,我送一条给越王殿下尝尝鲜。”
“你来给我送鱼?”越王气不打一处来道。
“这个只是顺路罢了。”卓思衡瞟了眼身后那辆马车,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受人之托,来找后面那辆马车里的一人说一句话,只是空着手来见殿下终究礼数有缺,于是顺手钓两条鱼上来作礼,还请殿下不要嫌弃简薄。”
提及后面的马车,越王的面色骤然暴戾道:“本王的客人也轮到你来盘问?滚回你的吏部去听差!”
卓思衡却半点没有因着怒斥而气急,反而笑道:“这就是吏部的差事,越王殿下,我先走一步去办事,你且看看哪条喜欢。”说罢竟将鱼篓塞进呆住的越王手中,径直走向第二辆马车。
“姓卓的!”越王抛开鱼篓,三步两步追上去,然而却已经晚了。
卓思衡已然到了第二辆马车的窗外,隔着帘布对内说道:“茂安公阁下,请借一步说话。”
车里似是有一声“啊”,但很快归于沉寂。
而越王也呆愣住道:“你怎么知道……”
卓思衡回头看他一眼,弯起的眼睛似笑非笑:“殿下,臣是吏部侍郎,代行吏部全责,若是一个国公全家跟着封王的皇子出去帝京都被蒙在鼓里,您父皇会怪罪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