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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壹】

    在璧寒首肯,夏侯玄书信征得父亲同意以后,前不久刚与夏侯羽订亲的光禄勋和洽之子和逌,依旧如同往日一般,端坐在九子坊的叶家茶楼二楼的临窗坐席之上。

    往日他只要一得空闲,就会端坐在这个位置,叫上一壶清茶,遥遥观望对街夏侯府内的景色。

    与其说是观景,不如说是在观人。

    只不过,今日的府院之中,少了那个踢着毽球的倩影。而今日的和逌,也仿佛并没有往日的闲情逸致。

    此刻,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青瓷茶盏,手背上青筋暴起,就仿佛要将茶杯捏碎一般。

    他浓密修长的双眉此刻紧紧锁成了一团,眼中似乎要喷出烈焰一般。

    性情一向温和的他,此刻却充满戾气。

    究竟是何人让夏侯家惨遭此难,以至于自己岳母惨死,自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十数日之后,是一场悲戚的葬礼。

    邙山之上。

    夏侯玄怔怔的望着墓穴中的棺木,一点一点地被黄土埋没。寒姨那温婉祥和的笑容,似乎还就在眼前一般,他无法接收这样的事实,他更加不敢去面对父亲。他懊悔自己的粗疏大意,痛恨自己为何无能为力,他也因为自己身为夏侯家未来的守护者却不能守护好至亲而感到痛苦。

    可是逝者已矣,寒姨,还有麻姑他们,终究就这样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自己曾以为这洛阳城的风起云涌、波诡云谲,自己早已能够把控在掌中,可又哪里会想到,到头来自己连自己的至亲都保护不了。

    想到日前尚踌躇满志,想着要振兴大魏的自己,夏侯玄突然感到了无尽的惭愧,此刻他额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抓着坟前的碎石与沙土。

    过了良久,夏侯玄仍旧垂首跪在坟前,不肯起身。

    “少主,我们回吧……”

    顾霆也是红着双眼,这些年夏侯氏蒙两代君王看重,他实在不明白这次为何会遭此突变。而自己呢,自己也深受主君夏侯尚的倚重、信任与尊敬,却也没能护好主君心爱之人,这教他如何能不自责?

    “顾叔……我想再待一会儿……”

    夏侯玄原本清凉恬淡的声音,此刻变得沙哑低沉。

    他神色黯然,双眼通红,牙关紧闭,眼中既是悲怆,又是愤怒,又是落寞。

    “哒哒哒……哒……”

    就在这时,远处的南面官道上,一阵紧促而慌乱的马蹄声,正朝着邙山坟墓的方向而来,那声音愈来愈清晰了。

    不多时,马蹄声自青石官道转上山间土道。

    马蹄声低沉而紧促,就好像一柄柄重锤一般,砸在了夏侯玄的心口。

    夏侯玄知道,这是父亲坐骑的蹄声。

    过了半晌,那令人心碎的马蹄声终于停在了身后。

    “父亲……”夏侯玄转身遥遥望去,自荆襄至洛阳,千里之遥,没想到父亲只用了半月便赶了回来。

    远处的人影渐渐靠近,只见那人由于长途跋涉,形容枯槁,眼中布满了血丝,胡须也杂长了些许,就连束发玉冠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夏侯玄至今仍记得,身为武将,崇尚文儒的父亲,不止一次的精心束好了玉冠,告诉自己“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儒家义理。

    可是父亲如今却变得这般这副模样,让人见了不禁心生哀怜。

    望着蓬头垢面,面目憔悴的父亲,夏侯玄不禁悲从中来,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崩溃的情绪,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记得,从小到大,这种绝望的心情,只有在数岁前亲眼目睹师父于圭战死沙场时,才体会过。

    可是如今,自己依旧还是难以抵挡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到现在还记得,徽儿出嫁之后的那个月夜,寒姨还语重心长的劝导自己,人总是得长大,得离去。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寒姨那么好的人,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去。

    “玄儿……”

    夏侯尚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心中的万千苦楚,使得他的嘴角与眼角不住的抽搐,望着眼前盖着新土的坟包,他干哑的喉咙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此刻的他,再没了半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只是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夏侯玄记得,从小到大,映象中的父亲从来都是那么的处变不惊,自己也从未见过他流一滴眼泪,可是现在,眼前的父亲是如此的可怜无助,手足无措,就好像瞬间变成了个泪人一般,不住的恸哭。

    过了良久,夏侯尚终于不再落泪,他痴痴的望着眼前壁寒坟头的墓碑,斯人的音容笑貌,就似乎还在眼前一样。

    此刻,他的眼中,尽是温柔。

    “寒儿……寒儿……我来迟了……让我见见你最后一面,可好……”

    夏侯尚说着,突然蹲下身,如同发疯一般,开始一把一把的刨开坟头的新土,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又一点一滴的埋葬在了坟土之中。

    夏侯玄见到这般场景,十分惊讶,但他没有阻止父亲,稍一愣神之后,他反而也蹲下身,开始帮父亲挖了起来。

    夏侯玄知道,父亲只是想再见寒姨一面!

    夏侯尚的双手逐渐布满了血痕,众人开了棺盖,只见壁寒脸色苍白,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墓穴之中,宛如一只枯死的蝴蝶。

    “寒儿……”夏侯尚深情的、轻声的呼唤着,但墓穴之中却无人回应……

    黄初六年,征南大将军、昌陵乡侯夏侯尚病重告假,还于京都洛阳修养,魏帝曹丕鉴于南方无人镇守,加封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接管南方诸军事,出镇荆州,屯守宛城。

    昌陵乡侯府中,一家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其乐融融了。

    家主夏侯尚先是一连数月借酒消愁,后来便开始不时的呕吐,咳血。

    终于,他还是躺在了病榻之上。曾经笑谈帷幄间的儒雅、拔剑平四海的豪气,似乎都已随着璧寒的亡逝而一去不返,如今的年仅四十余的他只能病卧床枕,如同一个迟暮老人一般苟延残喘。

    夜幕中的夏侯府,黑暗孤寂,静默无声。

    “父亲……”

    夏侯玄与两个妹妹围在病榻前,满面泪容。

    而夏侯徽那尚且年幼的闺女,此刻正在堂中玩耍,丝毫没有意识到曾经那个方正儒雅的外公,此刻究竟会如何。

    “玄儿,徽儿……你们两个已经是大孩子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两个一定要照顾好羽儿,……知道么……”夏侯尚双眼无神,气若游丝,十分虚弱的抓着孩子的手。

    “父亲,您千万要节哀,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夏侯玄握着父亲冰冷的手,想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夏侯徽听了哥哥这话,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们明白,羽儿是寒姨与父亲在这世上的唯一的骨血,也是父亲此刻最为牵挂的孩子。

    夏侯尚努力的牵了牵嘴角,举手颤抖着擦了擦女儿的眼泪,说道:“徽儿……不哭……”

    “玄儿……你,以后要撑起这个家,你……要记得照顾好……妹妹,……照顾好你母亲……”

    夏侯玄终于也是没有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听了父亲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夫君……”平日里冷静如水的曹缺玦,此刻泣不成声,紧紧的抓着丈夫的手,就像生怕眼前人突然消失一般。

    “玦儿……此生……是尚有负于你,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曹缺泪如雨下,紧紧抓着丈夫的双手,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夫人,陛下前来探视君侯。”管家顾霆进堂说道。

    “恭迎,陛下……”曹玦率着子女众仆,朝着曹丕跪拜行礼。

    曹丕快步行至病榻前,望着面容枯槁憔悴的夏侯尚,曹丕突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握着榻上情若手足之人的手,却发现这双手,似乎不再像当年儿时、少年时的那双手了。不知何时,这双手竟变得如此粗糙……如此冰凉……

    夏侯尚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没来由的,想起了建安年间,那个站在故都洛阳废墟之中,年幼却踌躇满志的七岁孩童。

    他不禁泪眼婆娑,虚弱的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唤:“子……桓……”

    平日冷若冰霜的帝王,此刻似是要将泪水流干一样:“对不起……伯仁……是我曹家,负了你……”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执手泣涕。【注1:《三国志·魏书九·诸夏侯曹传》:“六年,尚疾笃,还京都,帝数临幸,执手泣涕。”】

    “寒儿……寒儿……”夏侯尚望着窗外的飞鸟,似是从记忆深处寻找着什么,他想起,那年青州城的冬天,他与她第一次的相遇,那温暖的笑容,就如同温热的火焰,瞬间化开了刺骨的寒风……

    “我答应你……如有来生,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

    黄初六年,五月,乙巳日。昌陵乡侯,征南大将军夏侯尚薨逝,享年四十余,谥曰‘悼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