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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秋风萧瑟、露落为霜

    深院之中,古树之上的青苔,再加上半轮皎月的光辉,以及枝叶间知了的鸣叫,使人身在其间,便觉宁静寥远,清心润肺。

    于家的府邸虽数年未修,但其原有的清雅方正的格局却未被破坏。后园之中,有一眼不大不小的池塘,与洛水相通,一至夏秋之季,便可以听到汩汩清泉的流动之声。

    塘中央,有一座雅致的小亭,若从远处看来,亭中之人就好像浮于水上一般。

    “于兄,你这于府,可是大不如前了。”周宣与于圭对席而坐,一身青色襌衣[注1],再配上他长长的须髯,当真是仙风道骨,飘然洒脱。【注1:襌衣,单层长衣,《说文》记载:襌衣不重。《大戴礼记》:“襌,单也”。也认为是一般文人官吏常服。】

    于圭苦笑不语,只是帮对方添着茶水。

    “于兄啊,记得上次中原一别,不觉已过数载,今日得以共聚烹茶,亦不失为人生一乐。”周宣举茶而笑。

    “周兄此番来京,只怕不是来找在下叙旧的吧”于圭娴熟的提起炉上茶壶,将壶中沸茶注入杯中。

    “于兄猜对了,还真不是。”周宣神秘兮兮的笑道:“偷偷告诉于兄,其实此番在下入京,是奉皇命而来。”

    “师父……”亭外,孩子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夏侯玄本在亭外练剑玩耍,只见曹羲如一阵风似的冲向亭内,也急忙跟了进来。曹羲一进亭中,便扑通一下长跪在地,倒吓了于圭周宣二人一跳。

    “师父,求求你,求求你帮帮齐公殿下,帮帮羲儿吧……”曹羲几乎是哭着对于圭哀求。

    “羲儿,到底何事?”于圭急忙起身去扶起孩子。

    “东宫的人说……陛下好像要下诏……要赐死甄皇后,元仲哥哥一直在宫中跪求陛下……求求师父,此事皆是因羲儿而起,求求您,帮一帮羲儿……”曹羲过于紧张,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夏侯玄心中大惊,关于甄后失宠的各种流言,他早有听闻,或言是因为宫中其他妃嫔的谗言,也有人说是因为甄后有怨言而教子无方,更有甚者,就连齐公殿下并非陛下亲子这种无稽之谈都有所流传。流言终归是流言,可没有想到陛下竟真的不念及夫妻情分,如此决绝!

    “师父,帮帮羲弟吧。”夏侯玄望向于圭,眼中尽是信任:“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师父。”

    于圭转过身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羲儿,你要明白,并非是你的错。错就错在,宫中暗流的汹涌,小人的别有用心,以及,那帝王的猜忌之心……”

    “孩子,君命难违,君心难测,我也是……爱莫能助……”

    他没有骗孩子,如今,在这洛阳城中,他于家,早已被人们唾弃,甚至遗忘。他于圭,又能左右的了什么呢。

    “于兄,人心也是可以改变的,不是吗?”周宣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案上,缓缓起身。

    已至次日辰时。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的曹叡,仍旧顶着炽热的阳光。细细的汗珠,从他额上,流过面颊,滴在了石阶下。

    他的心中慌惶无比,不知如何才能让父皇收回成命,救下母后。耳边嗡嗡的鸣声不止,只觉眼前一黑,曹叡便失去知觉,昏倒在了石阶下。

    “这里,便是崇华殿了。”侍者引着二人来到殿前:“陛下便在里面。”

    再一次跨进这殿门,少年已无先前的拘谨。只见皇帝以手扶额,眉宇间尽是烦忧之色。

    “平身吧。”曹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从他的语气中也能听出他的心绪烦乱至极。

    “听闻今日周宣周先生,来京朝见陛下,故臣侄也来凑个热闹,还望陛下恕罪。”夏侯玄说明来意,曹丕点了点头。

    “你,便是周卿?”皇帝虽久闻其名,却与那周宣素未谋面,他抬眼望去,心想此人确是风采不凡。帝王微眯双目,

    似是在思忖着什么:“朕久闻先生之名,听闻卿解梦之术,独步天下。今日来此,不知可否替朕,试解一番?”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既是有梦要解,陛下只需告诉卑职梦象即可。”

    曹丕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朕不久前曾梦见,有青瓦一双,自殿顶坠落,又化为两只鸳鸯飞去。不知你,可解得此梦?”

    周宣略一思索,手绰长髯答道:“宫殿瓦坠,后宫当有宫人相杀。”

    帝王听此一句,脸色突变,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吾诈卿耳!朕从未做过此梦,方才只不过随意编造梦境试探你而已!”

    夏侯玄霎时大惊,暗道不好。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可怖,只怕周先生今日难逃大祸了!

    可周宣倒是没有丝毫的恐慌,他缓缓抬头,举目直视君王,一字一句的说道:“夫梦者,意动耳。方才陛下编造梦境,已是意识所动,故与真梦无异,只消说出梦境,臣便能占卜吉凶。”

    曹丕转怒为惊,心想此人非但没有半分惊恐之态,反而应对从容,胸有成竹,只怕并非是浪得虚名。

    正在此时,黄门令进殿而奏:“启禀陛下,今晨有宫人相争,误伤人命,现已将行凶者抓捕,请陛下发落。”

    皇帝大惊,心叹这周宣竟真有预知之能!夏侯玄惊诧之余,心想难道是周先生暗中收买了黄门令不成?曹丕回过神来,对黄门令道:“将行凶者押往平望观[注2]处置吧”【注2:平望观,曹魏宫中判案所在地,《三国志·魏书卷三·明帝纪》:“冬十月,改平望观为听讼观。帝常言:‘狱者,天下之性命也’,每断大狱,常幸观临听之。”,由此可知,平望观为断案之所。】

    黄门令闻诏而去。

    “先生果然术法非凡,方才是朕失礼了,先生勿怪。”曹丕此刻才算是真正的相信了面前的周宣,他沉吟了一会:“朕昨日的确是做得一梦,朕梦到,有一道青气,自地接天而起,不知何兆,还请先生道破玄机。”

    周宣明白,时机已到,他轻咳一声,说道:“苌弘化碧,其血化青玉,青气接天,表明……宫中今日,当有贵女子含冤。”

    贵女子含冤!曹丕心神一震,皇后她……曹丕的眉头不禁紧皱。皇帝闭目沉吟了一会,终于唤来一人,耳语几句,那人得了口谕便飞奔而出。

    夏侯玄明白,陛下应该已经收回成命,只是希望还来得及……

    “殿下……您醒了……”

    曹叡刚一睁眼,便发觉气氛有些不对。殿内十分寂静,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母后……母后她怎么样了?”曹叡从榻上翻起身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说话呀……”

    所有人都低首沉默。半晌之后,才有一名侍女壮着胆子回答道:“皇后殿下,已奉诏……自尽……”【注3:《三国志·魏书卷五·后妃传》:“文昭甄皇后,……,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

    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中,似乎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戚。

    “先生,谢谢你,肯为羲弟尽力。”夏侯玄望着周宣的背影说道。

    “帝王的心思,纵然可以改变,但是有些事情,终归是人力无法改变的……”周宣苦笑。

    “先生,斗胆问一句,梦,真的可以预测未来吗;先生当真可以拆解梦境吗?”

    “梦虽可以预测,却无法改变。”周宣缓步朝着宫门外走去,他抬头望了望光芒照耀下的金殿:“梦……本属虚幻,即使会解,又能如何呢……”

    少年听的似懂非懂。

    那周宣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消失在了宫城之外,再也看不到了。

    孤寂的大殿之内,曹叡挥袖擦干泪水。

    “父皇,你说的对,也许只有到了最高的那个位置,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还有自己。”

    “总有一天……”

    皇宫主殿的重檐庑殿顶之上,是帝王孤寂的身影。

    曹丕仰头望向天际,神思有些缥缈。不经意间,他又吟出了那首《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注4:《燕歌行》:魏文帝曹丕所作七言诗。】

    他又忆起了,建安年间,他在战火废墟中,对她许下的承诺:我答应你,若它朝我为帝,必以卿为后……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夜深了,那深宫重门之中,仍是一如既往的,寒冷……

    【注5:关于文中周宣解梦,《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九·方技传》:“文帝问宣曰:‘吾梦殿屋两瓦堕地,化为双鸳鸯,此何谓也?’宣对曰:‘后宫当有暴死者。’帝曰:‘吾诈卿耳!’宣对曰:‘夫梦者意耳,苟以言形,便占吉凶。’言未毕,而黄门令奏宫人相杀。无几,帝复问曰:‘我昨夜梦青气自地属天。’宣对曰:‘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是时,帝已遣使赐甄后玺书,闻宣言而悔之,遣人追使者不及。……”

    历史上周宣与于圭无交集,为曹丕解梦并非为救人,小说中为情节需要而稍加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