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听收起玉瓶和玉碗,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八叶黑莓,才走出小院。
他又返回了奈何桥。
红颜缓缓流动,地府之门开启,鬼排成一队,一个一个的喝孟婆汤,过奈何桥。
李听站在桥边,看到远处一个带着高帽的身影,正将手上的一个带着镣铐的鬼交给鬼差,安排在了队伍里。
那高帽和白无常头顶的很像,上面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他是黑无常”李听问有趣。
“是,黑无常范无咎,他负责生鬼中的恶鬼,按照其生前因果分别处置,然后再安排可以转生的那部分恶鬼喝孟婆汤,进六道轮回。
你看到队伍中带着镣铐的,就是他安排好轮回,送来喝孟婆汤的恶鬼。”
李听点点头,看向了队伍,生鬼中带镣铐的毕竟是少部分,那没带镣铐的应该是白无常送过来的吧,这样来看黑无常要处理的鬼少一点,却更复杂麻烦。
毕竟恶也有区分,这里是地府,不得超生的存在也是有不少的。
话说回来,自己初来地府时未戴镣铐,想来是被白无常传送过来的,修真之人杀伐果断,自己无法保证不亏欠任何人,变成生鬼之后,竟也可算成是“善”的一边吗
虽勉强算是同僚,但李听并无和范无咎打招呼的想法,他远远看着,记下了对方的样子,然后才理所当然的收回视线,看向孟婆。
“你找到了”孟婆问。
“快了。”李听坦然道,看了一眼忘川河,伸出手在眼前一扫,对着孟婆笑了。
孟婆立刻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自己站在奈何桥头,忘川河水正好可以照出她的影子,过去全在其中。
“寻镜忘川。”孟婆淡淡道,一时间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听煞有其事道。
还记得初来地府时,孟婆就用寻镜忘川窥探了自己的过去,那时的他便有无名火气,但也不得其中法,未想还能有今日。
孟婆看着青年人眼中的幼稚意气,眼中竟有一丝奇异的温和。
忘川河中,孟婆的倒影逐渐清晰,画面变幻间,李听发现自己可以用法力影响其流转速度。
这也应该是孟婆当初能直接看到自己前世后二十年时光的原因罢。
但他并未跳过任何画面,而选择从孟婆出生看起。
就像他用昼夜一样,李听不是一个天生有耐心的人,但他的经历和追求却让他成为了一个不放过任何信息的人。
过去,这种言语不足以描述万一,组成一个人全部的事物,永远值得敬畏。
只要他能看,他就一个画面也不会错过。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在凡人村落里出生,她并不漂亮,但健康可爱,微微有点胖,看着很有福气。
她的父母很爱她,她也很懂事,才十岁左右就比同龄人高壮,帮家里人种地做饭,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很温暖。
她很聪明,会读书识字,但那是一个落后的村子,思想也老旧,所以她没能读到最后,她偶尔会羡慕,心中更是有点遗憾,却从来不说,这份遗憾没影响她做的饭最好吃,插的秧苗最整齐。
那是一个能把每一件平凡小事都做好的姑娘。
后来她渐渐长大,嫁人了,她嫁了个书生,比她瘦弱不少,书生的父母很满意,觉得她强壮又能干活,生出的孩子也一定健康,她的父母也满意,因为她很开心,她遗憾自己没能读书,所以喜欢读书人,也嫁了个读书人。
她父母生她晚,她嫁人后没几年便相继离世了。
书生温和儒雅,她勤劳朴实,他们都不懂轰轰烈烈的爱情,却把日子过得平凡温暖。
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没过几年,书生就染病了,他身体从来不如她,这一病,竟然怎样都不肯好。
她听仙人说,十叶白菊可以救命,她就每天去山里找,找过了一个四季,又迎来了冬天,找了一年多都没找到。
有一天,她下山回到家,十岁的女儿找到了她,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一朵白菊,有十片叶子,但是她看得清楚,那白菊的五片叶子,都是女儿用浆糊粘上去的,粘的歪歪扭扭。
“能救爹吗”女儿的小手上有着几个小水泡,很明显是自己熬浆糊时烫到的。
“我试试。”她拍了拍女儿的手,声音很温和。
但是当她去看望自己的丈夫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咽了气。
他的表情很平静,穿着长衣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样,于是她的表情也平静了下来。
她没能找到真正的十叶白菊,又因上山而没能最后陪在他身边。
女儿走了进来,她长得很像书生,身材瘦小,面庞清秀,问道:“娘,爹醒了吗”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便见女儿有些失落的垂下了头,声音稚嫩道:“他说自己很累,要睡一会儿,还不让我进来,怎么还不起来。”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当她挖好了坟立好了碑后,就不必解释了。
那朵用浆糊粘的十叶白菊她倒是留下了。
后来女儿长大了,十叶白菊也风干了,她便把那朵花收到了箱子里,再后来,女儿也要嫁人了。
她的脸上有了皱纹,倒是能看出一点如今孟婆的模样。
女儿嫁人前,天气很热,当地习俗是行礼前不吃东西的,于是她就熬了绿豆汤,放到了井里冰凉,女儿喝完之后笑了,露出一颗小虎牙,看起来很灵,和她爹年轻时一模一样。
她给她盖上了红盖头,交给了另一个男子。
女儿嫁人后,孟婆依旧生活在自己的小草屋里,侍弄着小院,新婚夫妇每年都会来看她好几次,有时还会在家里住上一阵子,她能看出来他们感情很好,如此就足够了。
又是一年,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坐在院子里,井里冰着绿豆汤,土里放着荷叶包着的叫花鸡,这些都是女儿爱吃的,那小孩也爱吃。
小孩是她的外孙,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已经七岁了,女儿和女婿听了她的建议,送了小孩去学堂读书,小孩很聪明,每次来都给她背诗。
可她等了一天,也没等到该来的三个人。
那一夜她怎么也睡不好,第二天一早,她就亲自动身去了女儿女婿的村落,她想起了自己早早离世的丈夫,女儿的性格和外貌都像他,体质也像,她很担心女儿生病。
两个村落间只有那么一条路,她走了大半日,便停住了。
她看到了地上干涸的血迹,凌乱的衣服碎片。
老人便沿着血迹找,找到了很深很深的草丛里,看到了女儿,女婿和小孩的尸体。
他们被扒的只剩下里衣,女儿的荷包,小孩的金锁都不见了踪影。
是强盗。
她颤着一双苍老的手,把女儿染血的单衣整理好,又一下一下地别着她脸上凌乱的碎发,接着才把女儿抱在怀里,抱了好久。
丈夫的坟墓旁边,又添了三座新坟,最小的那个里面的孩子才七岁。
她翻出了那朵十叶白菊,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菊已成了干花,自己的叶子都掉了,更何况女儿小时候粘上去的。
她重新熬了浆糊,把所有的叶子都粘好,将白菊放在了床头,然后才控制不住地用手抹了把眼泪。
她本来就不喜欢说话,如今更是沉默,只拄着拐杖,每天照顾菜园,熬上一锅绿豆汤,她从来只喝一碗,剩下的也不知是留给谁。
她苍老得很快,死时面容很平静,锅里的汤还在煮,手上还虚虚握着那朵干枯的十叶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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