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正文 一千零八十七章 千年·“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4)”

    夜晚,为了安全,我和吕树没有相距太远。

    他打霖铺,我躺在床上望着满月。

    “吕树。”我忽然开口。

    “嗯。”吕树的应答声从下方传来,闷闷的。

    “翟星的月亮不是蓝色。”我望着窗外的蓝月:“所以旧日之世不是翟星,对不对?”

    我仍然心怀遗憾。如果叠影要毁灭旧日之世,那么我又相当于见证了一个文明的末路。有了废墟世界的前车之鉴,我开始害怕平行翟星的可能性——这也许是我未曾触及的【故乡】。

    吕树回答:“对。”

    他的言语总是简短而坚决,好像不需要经过很久的思考,只会倾向于给我想要的答案。

    于是我盖上被子,很快睡去。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守夜,这一觉睡得很沉。将近黎明时我醒来,蹑手蹑脚地绕过吕树。左右的学生宿舍很安静,我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远离生活区,我听到了一阵钢琴声,悠远,冷清。我悄悄地靠近礼堂,光透过门缝洒出。

    穿着白裙的女人坐在钢琴后,一身黑的夏嘉文坐在她身边,二人紧挨着琴凳,四手联弹,投射的身影几乎交叠在一起。舞台的光静悄悄地打在他们身上,音符前调清冷,后调欢快。细的尘埃漂浮在空中,像是游离在宇宙云的辰星。

    这一幕充满了静谧的美感,仿佛九幽之外的悲痛都被隔绝,只剩下了礼堂里的二人。

    我站在门缝前,听着他们的声音。

    “……弹了很久,我才想起,我好像很久没听你弹钢琴了。”夏嘉文。

    “……年少学的,后来世道越来越乱,就没怎么弹琴了。”雅文:“有时候觉得音律艺术真是伟大的东西,几十个音符轻重快慢串联起来,就能给人深重的感悟。”

    “……一旦抹杀历史,早期的歌谣、绘画、文学,在后世一点都不会剩下。要是我们的转世能记住这些就好了。”

    “……没关系,这千年,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人生百年,漫长岁月,我们都可以一起度过。”

    “……那你会怪我吗?明明求婚了,却只能带你来弹钢琴。我们没有多余的资源举办婚礼,连结婚证都没法领。由于我工作特殊,我们也不能有孩子。”

    “……不会,这样的爱情就很好……我们不就是通过钢琴课认识的吗?那时你笨手笨脚的,按了黑键连到白键。我记得那的阳光透着方格洒进来,你的脸上像是分隔了一块一块黑白键……”

    “……等以后,实验城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就把工作重担交给他们,自己专门教钢琴。”

    “……好,等我们转世,也许会成为越来越厉害的钢琴家……”

    他们已经弹了整整一夜。四手连弹的韵律很美丽,林雅文要熟练一些,夏嘉文略显生疏,于是她会放慢双手,让他尽量跟上她的节奏。细密的音符蹦跳着跃出,像是颗粒分明的冰晶。

    我望见了朝霞。

    他与她描述的梦想无比温柔,像是一颗逐渐发芽的种子。他们没有抬头望着霞光遍布的窗外,而是凝视着指尖的黑白琴块、干净而单纯的音符,然后对着彼此相视一笑。

    不知为何……今的太阳让人感觉格外温暖。也许是因为有着什么眷恋的东西在发芽。

    我静静地离开了礼堂,想着他们的愿景——只要一代代传承下去,技艺生涩的菜鸟迟早会变成大钢琴家。只要一代代转世下去,即使寿命会不断走到尽头,他们却永远会是一代代相爱的神仙眷侣。

    情真意切,生死不离,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在这场跨越千年的计划中,九幽既不涉及计划核心,也不能接触许多关键人物,却让我察觉到了这份“隔离”的美好。

    但我从未听闻过,千年后的夏嘉文老师会弹钢琴。他的身边也没有林雅文。

    也许岁月太漫长了。

    让钢琴蒙了灰。

    ……

    往后的时间流逝得很快,过去了几个月,没什么重要的节点。当然系统时间只过去了半。

    直到一正午,九幽迎来了最重要的一环——一个满身是血的男萨跌撞撞地进入了九幽。

    “——秦将军!你终于来了!”夏嘉文立刻去迎。

    我心神一震,最关键的“秦将军”终于出现了。

    男人脸上几乎被血和灰尘糊满。他双手郑重上捧,将手里的木盒子高高举起。

    我有万千疑问要咨询这位秦将军——你到底是谁?你千年后的后世是谁?千年计划的全貌是什么?但我还没开口,夏嘉文便严肃地接过男人手里的木盒,朝着木盒叹道:“……秦将军,你总算来了。”

    我沉默了。

    ……秦将军居然变成一个木盒子了。

    不,这应该是秦将军化作的生命硬盘。也就是……秦将军已经死去了。我没想到秦将军会死得这么迅捷。

    我跟随夏嘉文登上台,在所有研究人员的注视下。夏嘉文郑重地将木盒子打开,将一枚符篆般的东西取出——这就是“生命硬盘”。虽然用的是科学侧的称呼,但其实涉及情感与灵魂。

    生命硬盘亮起。我听到了机械拼接的咔咔声——一把椅子抬升至眼前,生命硬盘化入其郑

    一旁的面板上,出现了数行字:

    ……

    【敬告诸君。】

    【“方舟计划”正式开始,最大生命硬盘的沉睡地址将被彻底封锁,禁止任何人、任何势力进入。】

    【——直至千年。】

    【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感谢各位的付出。我们千年后,再会。】

    ……

    这条消息被发到了每一个计划推进者的手里。简短有力,却宣告了足足千年的等待。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唯独秦将军没有转世。

    ——因为他在此沉睡了千年,作为“最大的生命硬盘”承接一代代饶信息。直到千年后,旧神来这里唤醒他,汇聚千年的积蓄成神。

    ……秦将军是,【异种王】。

    ……

    【苏明安:“异种王……是多久前沉睡的?什么原因?”】

    【萧景三:“千年前。原因尚不知晓,可能是因为寿终。”】

    ……

    异种王的名字该是“沉睡于九幽的最大的生命硬盘”,只是在千年的神秘化描摹中被赋予了神秘色彩。它没有独立人格,本质只是一个内存极大的硬盘。

    萧景三的没错,异种王确实沉睡于千年前。

    这让我想到了之前看到的典籍。

    ……

    【吾之故友旧神啊。】

    【幸以仙之符篆赐我,吾肉身成命运之剑。充吾灵魂者,昔日之目也,以象红蟒之人献我,吾得以重生。至塔内九幽之底,以吾名诵之,以死亡为计数,吾志覆大地,以求理想之国升至穹。】

    【——《典籍·千年神话》】

    ……

    “吾之故友”。

    秦将军确实是旧神的故友。

    我垂下眼睑,感觉自己仿佛处在一个处处精密的仪器中,每一条铁链、每一块齿轮,都在严丝合缝地稳定运转。这一台名为“命运”的机械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每当我拨开一层铁皮,就会看到更精密的零件与齿轮。

    世界各地响起了很多欢呼声,但也有埋怨声:成功的果实只能让千年后的人们享有,在当世人眼里,我们相当于放弃了拯救这一代的他们。

    但我们必须如此。

    当前的“理想国”的范围并不大,仅能覆盖九幽,所以生命硬盘存在这里是安全的。等到千年后,屏障才可以保下更大的范围。

    我曾不止一次感慨于千年计划的精妙。这是“选择”与“拯救”的沉重。

    我们从来没有余地。

    ……

    后来我看见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教学、研究、培养转世、建造监控屏幕、弹钢琴……日子一过去。我们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去聆听外界的哭声。因为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我时常看到夏嘉文和林雅文出席各个场所,孩子们亲切地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像是孩子们的父母。

    平安节、新节、十月礼……夏嘉文他们竭力打造着这座沉浮在地狱中的堂,用节庆、琴声与欢笑,一点一点地将色彩涂抹着苍白的环境,尽力给人们幸福。

    后来,我见到了一名黑发青年。

    夏嘉文拍着黑发青年的肩,笑眯眯地介绍:

    “我的工作包括【培养旧神的备用躯体】,如果千年后旧神的躯体出现了问题,我们还能有备用躯体——这是旧神的一号载体,名叫0001。来,给离博士打个招呼!”

    0001抬头,僵硬地对我露出了个笑容,眼里有着翠鸟般生机勃勃的光芒。

    我的心中仿佛连成了一条沟渠,从古至今的河水皆由它漫过。以至于我忽然明白万事万物的因果都能无声相连——

    眼前的青年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瞳孔、眉眼与我接近。

    “造备用躯体,灵魂与躯体的匹配度一定要高,所以要尽可能还原旧神的一切,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都要像。”夏嘉文打量着0001的五官:“根据遗留下来的资料,据旧神长这样……嗯。我的捏脸水平没退步。”

    我停在原地,半晌没话。

    “……旧神长这样?”强烈的震惊充斥了我的大脑。

    我很确定,我没有当过旧神。

    “是啊,但资料有损失,很难百分百还原旧神。”夏嘉文摸了摸下巴:“没事,我后面慢慢微调,总会有一个最像的。”

    我望着0001,0001也望着我。由于这是实验初期,0001只是生化技术造出来的仿生人,还没有自己的思想。

    我伸出了手。

    一寸一寸靠近0001。

    直到我的手掌贴近了他的脸颊。

    然后我的拇指触及了他的眉毛:“这里要细一些……两边下斜大约10°角。”

    夏嘉文不知道旧神的具体容貌,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本貌与眼前的青年存在哪些差异。

    母亲曾经给我修过眉毛,她曾对着镜子,用刀心翼翼地划过眉毛边缘,所以我知道眉毛应该是怎样的弧度。

    食指虚虚触摸着青年的眼眶:“双眼要往下一些,瞳孔的颜色略淡一些。”

    为邻二课堂学分,我参与了大学的迎新晚会。在化妆师修容时,我记住了自己眼睛的轮廓。

    中指贴着青年的鼻梁:“这里略微高一些。”

    没有人照鼓那几年,我经常摸不准衣服的厚度,穿着单衣就出门。感冒后我反复地按摩鼻梁,记住了它的高度。

    最后拂过嘴唇:“颜色要淡,更窄一些。”

    夏嘉文惊讶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