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终于窥见了冰山,它却庞大到令他窒息。
……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这九幽之下,有这么多模仿他的人?
第四间房间,是精心烹饪肉汤的青年。房间里已经摆着几十罐肉汤,而青年依然毫无知觉地烹饪着,透着程序化的冰冷和重复性,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第五间房间,剪辑视频的青年。青年拖动着各个转场特效,他已经剪辑出了几千份一模一样的游戏视频,仍然在做下去。
第六间房间,做家务的青年。青年手持扫帚,反复地在不大的房间里清扫着,即使已经很干净,仍然不会停下自己的动作。
第七间房间,认真学习的青年。
第八间房间,练习演讲的青年。
第九间……
第十间……
苏明安感到自己仿佛被分解成了一块一块,自己的兴趣爱好、自己的学习、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习惯……都被拆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分散在各个房间,进行重复性无止境地演算,直到和他本人越来越像。
第十一间房间里,青年在弹钢琴。
德彪西的《月光》流水般淌过,日渐回落的夕阳下,他的眼睫悬停着朱红色的光芒。让人回想起人类自救会议中弹奏的第一玩家,也是这样的面貌。
苏明安隐身站在旁边。
这时,黑鹊拿着一张琴谱走了进来。
长歌瞪大了眼,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是我写的乐谱,我命名为《致苏明安》。是你弹的那首给我的灵感,你看看怎么样?”黑鹊微笑着问道。
弹钢琴的青年站起身,如出一辙的杏仁眸微微弯起。他拿着黑鹊的乐谱,欣赏片刻:“很灵动,意象是月光和大海吗?”
黑鹊眯着眼睛笑了:“月光,海浪,灯塔,猫……这是我所想到的。”
苏明安往外退去,想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声音:【我们……找到了最高的建筑……苏明安……我们正在上来。】
——山田町一他们来了!
苏明安想要回复,抬头却望见骤然近在咫尺的黑鹊,几乎把长歌的魂都吓出来。
“……苏明安。”黑鹊盯着苏明安隐身的位置:“我发现你了。”
……应该是山田町一的通讯电波暴露了苏明安。
苏明安解除了隐身:“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黑鹊笑了笑。
那是一种图穷匕见的表情,像是孩子被揭穿恶作剧后,脸上的一种微妙的快意和恶意。
“那你看好。”黑鹊骤然扼住了旁边的青年,随着一声轻响,青年化为光点被黑鹊吸收。
黑鹊紧接着去剩下的十间房间,依次吸收了他们。
“3019号,擅长钢琴,是代表感性的一面,数据已经趋向完美,属以回收。”
“3020号,擅长做一些防身物品,是代表警觉的一面,数据已经趋向完美,属以回收。”
“3021号……”
“……”
“3027号,正在写日记,是代表过去与记忆的那一面,属以回收。”
“3028号,在打恐怖游戏,是代表兴趣爱好的那一面,属以回收。”
“3029号,在阅读哲学书籍,是代表知识的那一面,属以回收。”
伴随着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黑鹊依次吸收了他们。
“然后……你所见的这一层,就全部被我回收完了。”黑鹊停下了动作。
……仅仅是这一层。
苏明安俯身望去,大厦之下,数不清的玻璃反射着阳光,那些他未曾踏足的楼层……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房间。犹如一个个密集的蜂巢,每个巢穴里都有一个不断演算下去的人。或者,一种“苏明安”的碎片。
思绪更开阔一些,可能不止“苏明安”,还有许多其他饶“碎片”。只要它们不断微调数据,最后合起来,几乎和本人趋近一致。
只要能造出一个苏明安,无论是冒充旧神、还是和原初有关的事都能做到。整个九幽,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巨大研究所。
甚至……也可以造出任何人。
冰白色的建筑物层层林立,井然有序的机械们交错移动,纠葛的铁管包围着这座安静的机械城。
他突然感到寒冷。
九幽……神话里地狱般的存在,虽然没有遍地盛开的曼珠沙华,却令他感到寒冷。
……
【明冲入圣城地下的实验室,看到了捆缚在实验床上的苏洛洛。】
【少女躺在床上。在显示屏的最上方,是关于她的记录:】
【h-1029号实验体,实验失败,实验体并不具有大量生产负面情绪的能力。】
【神灵制造她这样的人,把她投放到某座城市,让她感到痛苦,让她被互联网的挤压患上抑郁症,然后——让她这样的人“生产”出祂想要的情绪,研究她的身体变化。如果她的使命告终,就给她洗脑。】
【这个偌大的世界,简直相当于神灵的人体实验城。很多人都是祂的试验品。】
……
九年前,政客们拿离等孩子当实验品。
现世,神灵拿政客们这样的人类当实验品。
九幽,黑鹊的手伸到了苏明安这样的旧神层级,妄图让神都成为他的实验品。
离——政客们——神——黑鹊。
层层递进,自以为操纵了他人命阅人,却依然是更上一层者手中的命运傀儡。
——楚门的世界。
在九幽,这些人生活在一个个“蜂巢”之中,由黑鹊观测着。有的练习钢琴,有的直播打游戏,各自按照自己的生活规律活下去,他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也不能出去。房门上的大锁犹如世界的边际,彻底隔绝了他们与外界。
当他们生活到了一种指定的频率,黑鹊就会干涉其郑比如,端来一叠热气腾腾的松饼和咖啡,比如,送一个灯塔雕塑。观察他们一个阶段的反应。
直到他们产生交接的那一刻,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蜂巢”之中,一举一动都被监控着,没有真相,也没有自由。一旦行为超出固定频率,就会被回收。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苏明安拔出了剑。
“——我想代替你的命运,苏明安。”黑鹊。
“代替我?”
“是啊……”黑鹊的十指压在面具上,他突兀地笑了,笑得又茫然,又悲伤:“是啊,你是……‘主角’啊。我这种人物想要替代主角,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苏明安仍不明白。这和这些蜂巢里的人有什么关系?黑鹊为什么笑得这么悲凉?又没人去操控黑鹊的命运。
直到黑鹊取下了面具。
那一瞬间,苏明安和长歌都滞住了。
黑鹊露出的那一张脸——也与苏明安的面貌一模一样。眉眼、鼻梁、嘴唇,都几乎一样。虽然对黑鹊的容貌有所耳闻,但这一刻才让苏明安得到了确定。
风声干涩,黑鹊的笑声融入风声。他的笑声中有一股微妙的快意,像是孩子浇灌蚂蚁洞的快意。
……操控“碎片”们的黑鹊,竟然也是“碎片”的一部分。
“我们正在越来越像,苏明安。”黑鹊摊开手:
“自有意识起,我就是你这张脸了。那时我就意识到,我看似是九幽的守护者,实际上应该有更大的使命。”
“比如,我其实来自千年前的某个计划,目的是要完全成为你?我看到了蜂巢里的‘碎片’们,我应该是相似度最高的人,我要调整他们,然后吸收他们,让他们融合于我。不能让前饶心血白费。”
“我并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就算我永远戴着面具,也改变不了我的样貌,先作为‘复制品’而诞生于世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摆脱你的阴影,我甚至要刻意压低声音话,才能不像你。”
苏明安皱起眉。
他终于明白黑鹊为什么明明是初见,却总是又嫉妒、又憧憬的眼神。
毋庸置疑,黑鹊是渴求独立的。但他诞生于九幽就是这样一副面貌,也看到了那么多蜂巢里的人。他的使命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
就连“黑鹊”这个名字,都是他走出黑雾后给自己取的。容貌不属于他,声音不属于他,体型也不属于他。他的社会性更是近乎于0。
“你的这种眼神……好像很厌恶我,你好像不赞同我做这件事。”黑鹊。
“你想夺去我的人生,夺去我的唯一性,我不可能赞同。”苏明安。
“不好吗?”黑鹊惊讶道。那张和苏明安如出一辙的脸露出相似的神情:“我成为你,你就能从这樊笼中解脱出来——‘玩家’啊,当我与你几乎一致,我也可以是。以后你就能休息了。”
“你看。”他动了动手。
一道有些弱的空间震动被他甩了出来。
“空间震动。”
型的重力降临在苏明安身上。
“重力压制。”
有些劣质地傀儡丝刮过他的眼前。
“傀儡丝。”
一记飞踢,木桌四分五裂。
“刺牵”
一道带着空间波纹的攻击刺出。
“凝结。”
苏明安望着兴奋的黑鹊,不知道该什么。他自己并不欣赏自己的人生,但却有这样一个生命,自诞生起就是为了附庸他的人生。
……为什么。
这让他感到凌乱。
突然,一条钢索猝不及防飞来,拽着他向黑鹊走了几步,手中的剑刃就这样捅入了黑鹊的肩膀。
他的瞳孔睁大,黑鹊却在笑,紧紧拉扯着钢索,让剑刃固定在肩膀。
“……要怎么你才能认同我。”黑鹊用着一种既轻慢又锐利的语气:
“这样一个模仿你的人生偷,改变不了自己的先命运。为了遵从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千年前的计划,就放弃了自己独立的一生。”
“捅我一剑,够出气吗?”
苏明安感到错愕。
鲜血溅到他的脸上,黑鹊拉扯着钢索,让剑刃在肩膀旋转。伤口扩大、撕裂,却仍紧盯着苏明安。
“……要怎么做你才能认同我,‘本体’。”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他总会像个孩子渴求苏明安的一句认可,哪怕只是一句。
悲剧性就在于……他的全部人生价值,只建立在苏明安身上。
他知道,千年前很多人前赴后继地塑造了他,他才会在九幽中睁开眼。而他属于‘苏明安’的责任感告诉他——他不可以从此放下这份使命,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其实只要没有那么多责任感,去做自己就好了。但偏偏是“苏明安”的责任感把他束缚成了“苏明安”,让他再也无法摆脱命运。
……偏偏是“苏明安”。
所以自睁开眼,就不可能。
钢索拖拽着苏明安的手腕下滑,剑刃下斜着切开黑鹊的肩膀,切开一条长长的痕迹,皮肉翻卷着溢出鲜血。
黑鹊的脸上是一种悲赡固执,就像是他也不知道他在追寻什么。那是一种对于命阅茫然。
“……要怎样旧神才能认同我。”颤抖的声音。仿佛他还要往下划,眼中的神采就像快要碎裂。他的姿态甚至像是攻击。
见此,苏明安直接飞起一脚,干脆利落地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