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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93 第九十二章 图穷

    袁谭从不独自见刘豹。

    匈奴人没有什么忠义可言,  刘备给了金印,他们就忠于刘备,  自己拿出些金帛财物,  他们又是一付趋炎附势的模样凑过来了。

    尤其是这个少年,他不仅赏赐了金银,又给了他一座宅邸,  十个美婢,以及五十匹马。这对于匈奴人来说称得上大手笔了,甚至连刘备也不曾赏赐他这许多财物。

    因此如果少年死心塌地跟着他,  袁谭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毕竟他只是个南匈奴的贱奴,  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芥蒂。

    但袁谭的习惯不会因为刘豹改变,  他喊刘豹过来一同用饭时,身后依旧侍立着两个亲兵。

    亲兵都是袁氏的部曲,  被父亲赐下来后,  袁谭将他们的父母妻儿也迁徙过来,  安置在平原城中,并且赏赐了土地,令他们衣食无忧的生活。因此这些亲兵才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也是他最放心的人。

    但他们不够机灵,  也不能对他的某些思绪与情感给出足够丰沛的回馈,  因此袁谭决定找那个匈奴少年过来聊一聊。

    饭食是很简陋的,但主帅有特权,  无论是粗粝的麦饭还是鲜有油水的菜汤,  他们都可以无限添。

    袁谭吃得很慢,  但刘豹吃得也很香,他只有一条胳膊,不能将碗端起来,  因此干脆用汤泡饭,用木勺将麦饭在热汤中搅拌均匀,再唏哩呼噜地吃下去,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

    这位主帅忽然就感慨了:

    “我年幼时跟随我父守孝,我父是个极孝顺之人,有时一天只吃一餐,我也如他一般……那时只盼着那一顿饭食,却只有野菜煮了汤……”

    匈奴少年停下了干饭的动作,脸颊旁还有几粒饭粒,“好吃吗?”

    “苦极了。”袁谭笑着说。

    少年想了想,“但好吃。”

    这句话很没逻辑,但袁谭竟然点了点头,“确实美味,你如何知道的?”

    “稚童心中只有吃食,一天却只能吃一餐,”少年说,“怎么会不好吃?”

    袁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盘中的餐食,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那时怎么懂得父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更不能懂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大父守孝挨饿的理由,他那时一心一意,只是觉得怕,只是觉得苦,只是觉得饿。

    现在他一天也只吃一餐的分量,吃得也如年幼时一般粗粝,可他连这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有亲兵注意到了主君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

    主君指了指面前几乎没有动过的饭食,又指了指下首处继续埋头干饭的刘豹。

    亲兵乖觉,端起餐盘,几步放在匈奴人的面前。

    “将军赏赐你的。”

    匈奴人似乎很吃惊,抬起头望了望,嘴巴里的麦饭还不曾咽下去,用嗓子眼儿里的声音叽里咕噜地道了一声谢,这声谢将袁谭逗笑了:

    “无酒无肉,不值这一声谢。”

    “虽无酒肉,”少年很真挚地说,“却得了大公子的真心相待,如何不感激?”

    匈奴人说的话总有些别扭的谄媚和狡猾的恭顺在里面,但这一次袁谭没听出来。

    他觉得这个少年确实有趣,而且真诚,尤其他此刻很想找人说说话,有这样一个谈话对象就格外可贵。

    “你若喜欢,”他道,“以后我用餐时,你都过来。”

    刘豹的目光从亲兵身上划过,像帐外的寒风与帐内火盆混在一起,自油布与皮毛间隙钻进来的一股风,微弱而不起眼,但的的确确在人身边带走了一丁点儿的温度。

    袁谭没有察觉少年在打量那个亲兵,亲兵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臂膀粗壮,双腿像两条铁柱一样,腰间配两柄手戟,但帐内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他拿来当做武器。

    比如说袁谭面前的案几,这个亲兵一定能够用一只手拎起来,然后暴喝一声将它抡出一阵狂风——!

    匈奴少年的目光已经回到了袁谭身上,他谦卑地低下头,应了一声。

    上首处那位统帅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温和,甚至略带一点慈爱。

    但即使如此,袁谭也没有察觉到这个匈奴少年身上的伤势适不适合这样正襟危坐,陪他聊天呢?亦或者他眼睛里是看到了,但心里根本没有相关的认知。

    因为除他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喜怒哀乐原本就都不曾进过他的心里啊。

    袁谭眼睛里是看不到别人的,但他征战多年,是懂得怎么当一个将军,也懂得怎么安抚、控制、笼络自己的将士的。

    他甚至还能拿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战绩来说服他们——而这些都是袁熙所不具备的。

    这位袁家一郎一直在守大后方,没有什么本事,但硬着头皮领兵南下,当真准备替自己兄长吸引一波注意力。

    他兵马虽不精,但拉出来也有浩荡之众,呼呼啦啦地奔着中山而去,气势就特别足,尤其是旗帜甚多,拉出来颇有遮云蔽日的森然之感。

    在灵寿城的关羽却很淡定,兵马在城外大营中待着,不躲,也不主动迎击,就这么对耗。

    这甚至给了袁熙一点希望:关羽这般动作,是不是意味着他惧了自己的兵马,不敢出击呢?如果他们在这里对垒住,袁熙有整个幽州,关羽所倚仗的,不过是冀州一州罢了,开春总有粮草青黄不接时,他到那时又该如何呢?

    到那时,袁熙有些雀跃地想,若是兄长兵临邺城下,关羽必定惊慌,回师去援,那岂不是首尾不能相顾,留出了一个大大的破绽?!

    父亲的基业!父亲的坟茔!还有邺城,还有他自己的家眷啊!

    当他提出了这个想法时,幽州别驾韩珩立刻反驳了他:“关羽可等,一公子不可等。”

    “为何?”

    这个清瘦的文士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一公子,大势不可逆,人心不可违啊。”

    两军对垒,关羽的士兵是不可能逃走的。

    天寒地冻,他们离乡千里来此,是为征召,更是为了犒赏。刘备得了邺城,沮授审配攒下的府库,袁绍内府的家赀,都被他像洒水一样疯狂撒向全军,此时人人吃饱喝足,士气大振,摩拳擦掌正等着痛打袁熙,再让主公撒一次钱,谁会逃走?

    而袁熙的幽州士兵呢?

    他们原本就在自己家乡的领土上的征战,知根知底认识路,逃是尽可以逃的。当然既然是在故土上打仗,本该是有些同仇敌忾的士气在的——但关羽的士兵吃饱了又不会劫掠,更不会屠城啊!

    对面从上到下都嚷着自己是大汉的军队,是朝廷派他们来平寇讨逆,尤其是关羽,一心一意将自己当汉臣看待,见当地士族豪强可能态度还需要商酌,但对庶民称得上相当客气。

    于是士兵的士气就不太能细想,袁熙想清楚之后,仍然不死心地最后作一次努力。

    “麾下将领皆出世家,他们又如何呢?”

    韩珩看了他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

    “一公子若有陆廉之勇,当可一战。”

    有陆廉之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破关羽,才能稳住军心。

    否则呢?

    幽州焦触与张南叛乱之事尚未传进袁谭耳中。

    他始终是不能以正面兵力去攻邺城的,但他不死心,凭他自己当然不成,但若是他与袁熙合围,逼得陆廉出城时,邺城北面还守着一个曹操啊!

    只要刘备消化不下冀州,他们就仍有胜算!

    袁谭甚至已经遣使者去了邯郸,想与曹操约为父子——翁婿也行!他是娶不得刘备的女儿了,但曹操不是有女儿吗?不不不,若是年龄不相称,他忽然想起,自己原也有几个儿女的,他也可以将儿女送过去!联姻也行,为质也可!

    那都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儿女,他也曾将他们抱在膝盖上,抚摸着柔软头发,发誓要给他们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童年,但现在他连自己的儿女都能舍弃,这份诚意足够了吧?!

    他甚至也想不出曹操会回绝他的理由——他毕竟还有半个青州啊!

    哪怕他将这数千兵力都轻掷出去,仅以身免地回到平原城,他仍能卷土重来,仍有一战之力!

    当他提及自己这个想法,甚至隐晦地将平原城修缮城池的计划告诉刘豹时,这个匈奴少年望着他,那双眼睛又明又亮,里面满满的都是信任:

    “攻守之道上,匈奴王庭亦闻袁氏之名!”

    不错!就算他输了,只要他还回得去!以他守城的本事,他有信心将战争再延长个几年!

    变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有斥候突然跑进营中,神色慌张地报告,三十里外有骑兵奔袭而来,上书一个“张”字!

    张郃虽有巧变之能,却在骑兵上并无建树,这般迅捷,必是张辽无异了!

    这位统帅并不惊慌,他立刻下达了几个命令,一面要士兵开武库,分发武器备战,一面要前军集结,出营布阵。

    斥候跑了出去,一个亲兵也跑了出去,准备唤人进来为袁谭穿上铠甲。

    中军帐里此时只剩下袁谭,以及身后那个几乎形影不离的壮硕亲兵。

    他就站在那,不负责为袁谭穿甲,像是个雕像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偏偏又刺眼无比。

    匈奴人忽然开口了,“大公子,骑兵既在三十里外,营中鹿角……”

    这是一件小事,但立刻提醒了袁谭,营中新扎起的鹿角还没搬出去啊!

    他随手指了身边亲兵,“你速去报之营官——”

    那其实就是须臾之间的事。

    因为帐中最后一个亲兵得了令走向帐门口时,帐外的亲卫也正准备掀帘进帐,为主帅穿上铠甲。

    他们都在门口处,只有刘豹在袁谭下首处不到两丈的位置,而且坐得很稳,一脸忧心忡忡地正在讲话。

    但他的确是这样一边讲话,一边起身的。

    当他站起身时,袁谭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但那个走到帐门口的亲兵突然转过头来——

    他看到那个匈奴少年突然窜到了袁谭的身旁,唯一的那只手紧紧握着几乎是凭空出鞘的短刀!

    那不应该啊!那不应该!

    可刀光如电,一刹那劈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