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正在为自己犯了常识性错误而受苦。
她虽然来这里这些年, 却并不知道古时的人口普查其实非常,非常,非常功利——这么说其实不准确, 因为人的特性就是如此,没有必要去做的工作为什么要做?对于统治者而言, 打仗要用男子,服役要用男子,耕田的主力是男子, 而反过来说就是敌军是男子,流民是男子, 压迫太深没办法活下去, 揭竿而起的“反贼”主力还是男子。
再考虑到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干坏事的也都是男子, 那人口普查时自然就盯着这些青壮年男子了——妥妥的工具人。
妇人虽在这方面暂逃一劫, 但是统治者怎么可能格外开恩呢?妇人到了年岁要嫁人,不嫁人要交几倍的口赋不说,兵荒马乱, 人口骤减时, 某些统治者还会将尚有生育力的青壮年寡妇集中起来,统一拉走嫁人。至于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高矮胖瘦品行如何, 尤其是寡妇是不是愿意, 这些哭泣与喊叫都被淹没在车轮滚滚之中了。
忠诚的士兵们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大将军的命令, 浑然不知大将军满脑子天真想法,以为自己造册之后能够肃清风气,有效打击针对妇女儿童的犯罪——然后妇女儿童就吓得跑到乡府门口来哭给她看了。
在乡府那个哭声此起彼伏的下午,她头一次开始怀念起营中的生活。
刘备营中士兵目下可以说很惬意了。
不打仗,每天操练过后, 在军官批准下还可以四处溜达溜达。
虽然凑过来的河北百姓不多,但一些蛇鼠两端的世家凑过来了,又过一阵子,商贾也渐渐凑过来了。
他们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颇为惨烈的战争,那些对柘城之战心有余悸的人在回到冀州后大肆宣扬了一番,因而听闻刘备兵马将至,所有人都以为这里又要一片尸山血海。
但现在刘备沉得住气,停在邺城百里外等一等,而袁尚又坚持着不曾出城,那有些人心思就活络了,他们心思一活络,就给大营带来了许多的商品和物资。
比如说司马懿在这时候应该每天见一见来访的客人,谦虚又矜持地讲讲跟在大将军身边何等受重用,在对方羡慕而殷勤的目光中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替大将军再拉拢几条人脉。
……但他现在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缁车里,车里除了他外,还放着两只箱笼,里面是他的行李。
原本这些东西应该放在后面的车上,奈何后面的两辆车里都塞满了文吏,每个文吏都抱着一只包裹,挤得就像母鸡翅膀下鸡头攒动的小鸡仔一样。仲达先生能独自坐一辆车,已经是他地位超然的象征,实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仲达先生端坐在车里,将要出营时,忽然有人拦住了车。
张辽也准备了两个箱子。
这事儿其实不太像文远将军能干出来的,毕竟这位将军哪怕不穿戎装,就一身直裾站在那里,光看身材,看姿态,看那笔直的眉毛和偶尔扫过士兵的目光,也让人觉得颇有威仪,令人心中凛凛。
但张辽将军脚边还放了两个藤箱,见司马懿下车同他寒暄,立刻就絮絮叨叨起来:
“辞玉同我说那城中而今百业待兴,吃不好睡不香,我特意给她带了些吃食,已用油纸封好,又装了一坛醋泡的小菜……”
司马懿将手笼在袖子里,伸脖子看了一眼,又看看张辽那张很诚恳的脸,很想说点什么。
再看看这位青年将军腰间的长剑,身后两名亲兵手持的长戈,又将快到嘴边的话噎回去了。
“文远将军有心,”司马懿似笑非笑,“何不亲自送与大将军呢?”
张辽脸上就有点羞赧。
“辞玉说兵力尚足,要我不必挂念于此……”
骑兵是宝贵的,抓土贼用不上这玩意;张辽也是宝贵的,放大将军去抓贼主要是大将军有这个心理上的需求,张辽看着又不像个PTSD的,就没理由去了吧。
司马懿一脸恍然,“文远将军少年从军,的确也于庶务上不慎……”
张辽眼睛忽然一亮。
“仲达先生此言差矣!”他说道,“我虽未及弱冠便于雁门从戎,但在并州也做过几日文吏啊!”
这件事确实是超出了司马懿的想象,“以将军之勇,何异于置明珠以暗?不知是谁的命令,竟要将军终日案牍劳形?”
张辽笑得就很爽朗。
“仲达先生不知吗?”他说,“当初温侯在丁建阳麾下为主簿时,我便追随于他……”
司马懿一瞬间也瞳孔地震了。
……居然是跟着那位军中大主簿混的吗!吕布的账目和后勤处理水平不知道怎么样,反正有理智的领导应该不会批评他。
……因为人人都会说,丁建阳说不定就批评过这位主簿呢!你看看他什么下场!
司马懿最后也没有带上张辽,并且还阻拦了张辽“既然仲达先生劝我去,那我就去寻主公说一说!”的冲动,匆匆忙忙就从营中跑路了。
当然作为交换,缁车里又多了两只箱子,他挤在中间,脸板得更长了。
大将军的鼻子抽动了一下,但司马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他还是那身如玉君子的服饰,身上还熏了颇为清冽的香,原本应当是很赏心悦目的一个人……但沾染上这一路的醋味儿之后,这个形象多少还是打了折扣。
大将军只稍微纠结了一下,就拆开了一包蜜饯,眼泪汪汪地吃了一颗。
“我嗓子都哑了,”她说,“才将这件事同百姓们讲清楚。”
“大将军的嗓子果然嘶哑了许多。”司马懿就装模作样跟着叹气。
“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她说,“还是很戒备啊!”
“在下进城时也发现了,”司马懿还是跟着叹气,“大将军此举,太过莽撞。”
“都怪我。”大将军用从来就没清亮过的声音检讨。
“也怪在下不曾跟在大将军身边。”司马懿说。
“你说得对。”她嚼着蜜饯,依旧愁眉苦脸,看着就傻乎乎的。
言语挤兑方面,到这也就够了,不能再继续装腔作势下去了。司马懿心想,上司偶尔憨,但并不一直憨,尤其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对百姓会憨,对他可是警惕心很强!
那讲点正事吧?
小吏是送进城中了,开始接管起方方面面,比如说安抚百姓,组织生产,收一点比较低的税,并且用收上来的税金雇些杂役,替小吏跑腿,清扫道路,顺带抓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斤两不诚实的奸商——这也是司马懿劝她的,军队接管城市是权宜之计,她需要让这座城池恢复正常运行,就必须开始收税。
况且要是在黄河以南,她不收也就不收了,大家都知道她名声好,反正大不了苦一苦田豫,现在是在河北,百姓们原本就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完全免了赋税,大家只会人心惶惶,以为她说不定真准备抓走小孩子去战场!
百姓们给一点钱,别管是一个五铢大钱,还是剪了边的,多少就会有一种“哎呦你看我都交钱了,将军不会再来折腾我家了吧?”的心安感,那民心就渐渐稳下去了,到时就能再来第二次人口普查了——
没错!还要有第二次,第三次案比,因为城中不少人跑出去躲难了,还要慢慢回来呢!
“早知道我就该带上仲达,”大将军虚心学习,突然就感慨了一句,“也就没这些事了。”
司马懿握着书卷讲解的动作忽然就卡壳了。
……她不这么坦率地说出口,司马懿可能就把这事忘了。
……现在又提起这茬,多少是有点牙痒痒。
……毕竟是大将军,再给她一次机会。
“在下追随大将军已有年余,”他用眼睛余光悄悄瞟着自己领导,“大将军吩咐庶务之文书,何故却给了孔明先生啊?”
大将军转过头看他,一脸的明月清风,坦坦荡荡,无事不可对人言:
“那可是诸葛亮啊!”
司马懿静了一会儿。
“大将军,在下忽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
“而今正是耕种冬麦之时,”司马懿推心置腹地说道,“大将军何不劝一劝农呢?”
字面意思上的劝农很简单,就是地方行政长官拎着个锄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刨刨田地,这就算劝农了。
深层的意义就非常丰富,比如说现在冀州被各方打得兵荒马乱,附近不少农人都跑了,哪还有心思回来管自己的冬麦呢?
你在这里刨地劝农,就是在告诉大家,你和那些军头流寇不同,你是认认真真要治理这个地方,你承诺会给农民带来可以安居乐业的环境,请他们放心耕种就是。
大将军想了想,一脸惊喜,“似乎可以!”
仲达先生也一脸惊喜,“那在下就去安排了?”
他刚要起身,大将军忽然拦住了他。
这位之前被庶务折磨得脸瘦了一圈儿的名将迟疑了一下,“我……我需要练练吗?”
心里正憋着坏的——不大坏,就小坏一下——仲达先生立刻露出了一个阳光又爽朗的笑容:
“大将军既有此心,交给在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