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原没什么名字, 因城下有一条小河,因此被称为照河城,但更多的人因它在内黄以西, 因此称它为西城。
河北有许多个这样的小城, 有些是废弃的旧城, 有些是东汉时各路豪族修建坞堡的产物, 它们总归是寂寂无名的,唯有这一座,突然之间成了河北士庶很关心的焦点。
有一具接一具的尸首被拉出来,架起火堆焚烧, 冲天的火焰引得那些各怀心思, 远远看一眼的人心惊胆战。
待到他们看见城头那面“陆”字大旗, 心中的猜疑变成现实,更是大吃一惊,立即调转马头, 拼了命地跑回去通风报信!
不得了啦!陆廉来啦!真来啦!大将军不当来剿匪啦!
他们原以为流言说是剿匪,其实必是来拉拢安抚的——那些贼首甚至连金帛之礼都备好了!谁想到她也没抚呀!
“我抚了。”她很淡定地这样说。
跟着来的参军一脸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她将这支贼兵中大小头目挨个斩首后,将剩下的贼匪剥光了衣服, 用绳子串着,又派了三百兵押送他们去刘备大营服苦役——这哪里抚了?!这也叫抚吗?!
陆廉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着他。
“我给了他们同我战斗的机会。”她冷冷地说道, “我也给了他们全尸的体面。”
参军张张嘴, “若此事传扬出去, 河北那般贼寇必生惧心,不敢来依附大将军啊。”
“那证明我的声名还不够响,杀的还不够多。”
不依附她, 依附谁呢?
有人的确悄悄商议一番后,凑了些财物恭恭敬敬地找去了刘备那里。
只要刘备收下他们,有平原公庇护,陆廉一定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了!这岂不是天下最合理的算盘吗?
但刘备没有见他们,他只派了人出来,温文尔雅地接待了这几个贼首,并且告诉他们这件事由大将军全权负责,他们要投降,去照河城见大将军便是,平原公军务繁忙,暂无暇见他们,礼物呢,也请他们带去大将军那里便是。
这位接待他们的年轻文士在送走了这群悻悻的客人后,立刻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了照河城。
贼首们是浑然不知的,他们回去之后愁眉苦脸地商议了一番,既然平原公不愿收他们,那他们去投大公子如何?
大公子名声确实不好,连这群贼寇也有点腹诽,但人家是刘备盟友啊!只要投到他的麾下,那陆廉肯定还是不敢动的!
——就这么办!去大公子处谋个招安!对了!大公子不是刘备,身边还有个郭公则先生,咱们再凑一份礼贿赂他如何?
这群土贼从他们搜刮来的财物中努力选了几匹干净的布帛,几匣从妇女头上拔下的金饰,还有那些浑身遍体鳞伤的年轻女子,洗洗涮涮也跟着一起带上,送进了郭图先生的帐篷。
“此数千乌合之众,主公欲留否?”
中军帐内,袁谭舒舒服服地靠在凭几上,任由婢女为他捏一捏因骑马而酸胀的腿,“孤留不下。”
郭图皱了皱眉。
“主公,在下有一事求问。”
袁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婢女立刻乖觉地退下了。
“公则先生欲问孤,真心降刘否?”
面前的这位谋士不言语,显见是默认了。
真心降如何?假意降如何?
真心降,那自然不要违逆了刘备的意思,人家不收,你也别收,干脆给这群贼首剁了头,送去陆廉那里讨个好得了;
假意降,就早晚要和刘备翻脸,那你还不赶紧扩大地盘,收编兵马,准备决战?!
除了陆廉,谁嫌兵多啊!而且你怎么知道陆廉是真心杀贼,而不是被自己的名声架起来不得不杀贼呢?说不定她晚上偷偷在被窝里哭呢!
袁谭听了也不反驳。
“先生留下财帛,孤赏他们些粮草寒衣便是。”
这位曾有美名“长而惠”的大公子略加思索后,又吩咐了一句:
“将他们送来的那些妇人,放了吧。”
郭图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默默握紧了。
懦夫!懦夫!他在心中骂道,袁谭不肯收编这些贼,是因为他不想要吗?!是因为他道德特别高尚,准备向着陆廉看齐吗?!
他那名声还有什么值得挽救的余地!
郭图倒不是贪图那点财帛,况且那几个送来的年轻妇人也只有中人之姿:论钱财,比不过他颍川郭氏每年田产的一个零头;比美色,他家中自有倾城的美姬——但大公子这行事,摆明了是怕呀!
他是真怕收了这些贼寇后,陆廉剿完贼,操刀向他冲过来!
……郭图也悻悻地出帐后,留大公子自己在那里发呆。
他呆坐了一会儿,似是不知道想起什么很可怕的画面,忽然就打了个冷战。
陆悬鱼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袁谭心里是一个德州电锯杀人狂的形象。
她始终秉承一个信念,就是没做过坏事的人是不用怕她的。
哪怕是欺到她面前,指着鼻子骂她一顿,只要那人没做过什么超出普通人范围的坏事,她大不了就和他对骂一场嘛!
她坐在简单打扫过的乡府里,很是亲切地见了一些老人,听他们说说话。
他们说,城中的官吏都被杀啦,那接下来就需要大将军接管这座城池了,他们要求的也不多,至少得有官吏组织生产,维持秩序吧?哦对了,大将军还得给他们做主呀!
“做,做什么主?”她听到一个老妇人抑扬顿挫的哭腔后,立刻不安起来。
“大将军心善,将那般恶贼们劫掠的财物发还给小人们,”她嚷道,“可有些贼子,偏在其中浑水摸鱼!”
另一个本来在席子上待得很稳的小老头儿就坐不住了,“张家阿姊,你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我的话,乡邻故旧听得,大将军也听得!”
“那原是我家四郎的东西——”
“呸!你喊它!它答应你么!”
贼来时赘婿是跑了,可家当没跑出去,贼匪们就接管了。
大件的东西是各自有记号,好辨认的,小一点琐碎一点的东西,那很不容易辨认出来了。
到底是这个城里百姓们的财物,还是贼人们在上一个,上上个村庄劫掠来的东西?
比如说这两个老人家争的那头,那头猪,它见了哪一个都不答应啊!
但两个老人家还是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定要请大将军给他们断个明白!要知道他们已经被打劫过一次又一次了,这头猪抵得上半个家当!有它足可换个几石的粮,这一冬天儿孙们都不必忍饥挨饿了!
大将军!今天!必须!断个明白!
大将军皱着眉,环视了这简陋而破落的屋子一圈。
除了几个亲兵守卫外,她并没有看见别的自己人。
……她的确身上经常性挂着一个地方官的头衔,比如说以前当过广陵太守,现在又当上了冀州刺史,那百姓的事,她就是有义务帮忙的。
……但她也没自己断过案啊!哪怕县官断案不公,百姓上诉时还有个田豫替她加班呢!
……田豫呢!
她的军中大主簿在遥远的青州,渺无音讯,只有不间断的粮草送过来,证明他还在。
留在她身边的只有这一千个虎头虎脑的士兵,其中四百人外加几个军官还被她派去押送战俘了。
她只能靠自己。
陆悬鱼伤心地低下了头。
袁尚坐在州牧府的上首处,向下环视时,心中也涌起了这样孤独而不安的感觉。
他父亲在世时,独立承担起决定生死的一切重任时,他是不是也这样无措过呢?
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而老练些。
“前番友若进言,趁刘备袁谭立足未稳时,孤当亲往迎敌——”
有人突然直起身,“主公千金之躯,怎能草率轻掷?”
“若主公出城,”又有人说,“谁来守邺城?”
“有友若先生在……”
那些模糊的脸上就露出了刻薄的笑容,“听闻颍川荀氏素有友爱之名,而今荀文若既死,不知他的家眷在何处?”
荀谌终于冷冷地开口了,“我兄与陆廉有旧交,又死于许攸之手,寡嫂深恨之,不愿来河北,因此送去陆廉处,足下又有什么指教?”
“哈!”那人的声音立刻怪诞地尖利起来,“友若先生自己倒知狡兔三窟,何意偏要逼主公出阵!”
“除主公与本初公之声名外,又有何人能统率河北,击退陆廉!”
“河北名将多矣!帐中诸将,岂不足拒陆廉小儿!”
吵到这里时,连武将也坐不住了,一迭声地起身请战!
“末将愿往!”
“主公!”
“主公!”
“闻听陆廉为刘备所贬,据土城以容身,主公只消拨给末将三千兵马,末将定星夜破城,斩了她的狗头来献主公!”
袁尚一瞬间大喜过望,“吕将军,孤给你五千兵马,你兄弟二人同去便是!”
天色将晚,士兵们匆匆忙忙出城时,郭嘉又一次坐着小车跑来了。
他也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做,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被他策反利用的笨蛋,顺便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袁尚的动向,随时调整他为主公做的谈判草案上的各项细节。
然后小车路过一家酒舍时,突然停了下来。
那个冷静内敛,并且随时随地都能保持住风度和情绪的荀谌,正在里面独自一人喝闷酒。
见到郭嘉来了,他也没说出今天到底什么事惹他不开心了。
荀谌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常恨她太过冷硬果决,不留余地,”他说,“今日我只恨他不及她十分之一。”
郭嘉就悄悄在他对面坐下了。
“我听说她将那些贼人都砍头了。”郭嘉小声道。
“他们也当如此处置!”荀谌刚想嚷一句,想想又闭嘴了。
有伙计送上杯盏,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可能现在只有陆廉是没烦恼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