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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12章 第十一章

    “吴侯不当上雒。”

    “为何?”

    “我等士人在江东为官是官,                去天子身边为官亦是官,哪怕朝廷今日给的名爵低微,来日仍不失州郡之位,                吴侯又当如何?”

    有人沉默很久,才终于发声:“君岂不闻陆府设宴之日,门前多少车马乎?”

    “刘备久战疲敝,若袁氏子能尽弃前嫌,                兄弟同心,                老革十年内能攻下河北,却未必敢进犯江东。”

    “他有陆廉。”

    湖光映照进亭台之中,只闻碧波轻轻拍打湖边石头之声,                亭中人却不发一言。

    “不错,                他现下有陆廉,                ”有人这样重复了一句,                “但十年之后,                亦未可知。”

    “她那般年轻。”

    “她太年轻了。”

    亭台里又一次静下来,有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琉璃酒杯放在石桌上,                发出了一声清鸣。

    “公念旧恩否?”

    那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悦。

    “自然。”

    “江东武夫,                皆由破虏讨逆两代提拔于草莽寒门,他们不服主公,也不稀奇。”

    “君有何计?”

    “在下有一计,                或可保吴侯基业,”那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森与决然,                “只是你我须得背上骂名。”

    这一天对于两位使者来说很平静。

    她和诸葛亮晚上吃了一顿太湖的河鲜,这次是一个叫鲁肃的年轻人陪着的。

    ……说起来这个鲁肃,她也是有点耳闻的,                但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她印象里那个鲁肃是个文士,清瘦,很和气,温温柔柔的,头上戴着个头冠或者是帽子的东西她也没记住,就总觉得一走快了,脸颊旁就有两只长长的耳朵飞起来。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看着是很让人觉得亲切的。

    这个鲁肃就很陌生。

    他穿着一件浅青色的曲裾,上面绣了一些竹子的纹理,配上头冠和腰间的玉饰,还有脚下的木屐,服饰的整体搭配就很清爽,如果说这一套穿在陈群身上,田豫身上,或者是那个缺了德的荀谌身上,那她都会觉得各有各的风味,很赏心悦目的。

    但这个鲁肃是个身高比诸葛亮只高不低,身形也比诸葛亮还要壮硕的,二十七八岁的壮硕青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脚下木屐被他踩得咯咯乱响,一站定了,就是山一样的气势,和典韦比一比胸肌,可能也不会落于下风啊!

    这样一个大汉穿着文雅的服饰,行文雅的礼,说文雅的话,还笑吟吟地从乐人手里拿来琴,自己弹了一段,这就很古怪啊!

    他甚至还语气十分轻柔舒缓地说:“如果周郎在此,我是不敢在他面前献丑的,真希望二位有机会听一听他的琴音啊。”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诸葛亮看看她,又看看鲁肃,脸上就露出很迷惑的神色。

    “……辞玉将军?”他小声提醒了她一句。

    鲁肃将手从古琴上收回来,也有点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乐陵侯,在下可有何失礼之处?”

    她赶紧摇摇头。

    “那为何这样看着在下?”

    “子敬先生生得不像文士,倒像武夫,你那胳膊粗细,快能跑马了,我见了便有些怕。”

    诸葛亮看着她,有点发愣。

    鲁肃也有点发愣,“怕什么?”

    她实话实说:“怕你抄起琴来砸我,这琴看着挺贵。”

    “乐陵侯如此说,”鲁肃指了指诸葛亮,“孔明先生之身量,也颇有英霸之气啊!”

    “他不一样,”她摇摇头,“他那是下田躬耕练出来的,先生这臂膀,是挥剑开弓练出来的。”

    鲁肃脸上轻柔的微笑被收敛起来了。

    “乐陵侯好眼力。”他这么赞叹了一句。

    孙权的手心有些汗,但他告诉自己,手心里的汗是不存在的。

    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在这样的境遇下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就在陆廉和诸葛亮被鲁肃带走款待时,他也需要备起一场酒宴,用料精良,烹饪考究,酒也是吴地最好的琼浆。

    一切都准备停当,不差分毫时,他等待的客人来了。

    用“客人”来形容其实是不妥当的,因为来的人不是客,而是他的自己人。

    孙贲、孙辅、孙静、孙瑜,他们都是孙权的叔伯兄弟,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法而论,是真正的一家人。

    当他们走进来时,孙权并没有矜持地坐在上首处,而是已经等在门口,恭谦又亲热地以家礼见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很放松自然,“哎呀,仲谋,这几日又清减了!”

    “外有强敌,内有骄兵,”孙权叹了一口气,“小子又如此年幼,自然忧虑而不能成眠啊。”

    孙贲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仲谋,你一个人怎么担负得起这样的重担?不要紧,还有我们在啊!”

    “我弟何须如此畏怯?”孙瑜也嚷了起来,“咱们齐心协力,难道会让那群武夫欺了你去!”

    “就是!就是!”

    有婢女上了一轮酒。

    孙权握着酒爵,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族亲们,“父兄弃世,小子才疏学浅,不能担起这幅重任,累及从父与兄长,小子于心何安哪!”

    他噙着热泪喝下了那爵酒,他的族亲们也跟着喝了下去。

    一爵美酒喝下去,他们可聊的事情就多了。

    他们骂袁绍死的早,骂刘备死的晚,骂这俩人要是能多打个几年,江东厉兵秣马,又是一番新气象不说,他们还能腾出手来去打庐江,打黄祖,他们要荆州,他们还要沿江而上,把刘璋也痛打一顿!

    “若我兄尚在——”孙贲也叹了一口气,“安能受陆廉小儿胁迫!”

    既然提起父亲,孙权连忙举起酒爵,“父亲虽不在了,咱们齐心协力,亦能保江东不失!”

    第二轮酒也喝完了,有人面颊渐渐变得红润,说话也不那么谨慎了。

    “仲谋,你听我说,”孙辅推心置腹道,“那些武夫算什么东西!你可不要怕了他们!他们都是一群寒门草芥,比陆廉那个杀猪的黔首也差不多!”

    “不错!猪狗一样的出身,我家的部曲也比他们高贵!”

    “咱们想怎么对他们,就怎么对他们!哪能被他们所裹挟?”

    “话虽如此,”孙贲阻住了几个年轻儿郎继续说下去,“而今江东兵马大半在他们手中,仲谋不可不防啊。”

    “我有兵符,”孙权很乖巧地说道,“可节制他们。”

    孙贲脸上露出了讽刺的微笑,“别说你那兵符,当年大汉天子亲封的郡守,也节制不动你父呢!”

    这句话似乎震慑住了孙权,让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恰在此时,第三轮酒送了上来,孙权离席徐趋至孙贲面前,亲手为他斟了一爵酒。

    “阿兄,我有个想法,”他推心置腹地说道,“那些武夫哪有咱们自家人可靠?”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听在这些孙家人耳朵里,像是冬夜里的一声春雷,震得他们两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陆悬鱼和诸葛亮还在由鲁肃陪着玩。

    ……有点奇怪。

    这位好脾气大汉好像根本没什么正事,他使出全身解数都在招待他们上。

    他抓来了一群山越俘虏和他们交谈,找来了一些演杂耍的人为他们表演,请来了一些吴郡名士与他们谈天说地,他知道诸葛亮在收集江东水田的数据之后,还带着他们在水田里又走了一圈。

    顺带一提,第一眼见到鲁肃时,这人穿得非常端肃名士,但看到她和诸葛亮坐在田埂上光脚抠泥巴的形象后,鲁肃也立刻脱了木屐,一起抠泥巴。

    ……她就觉得很妙。

    【有多妙?】

    她想了想,【像个奥利奥。】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她这不羁放纵爱自由的语言风格,【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你看,他这个人明明有着武将的身体素质,但他在努力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温柔无害的文士形象。】

    【嗯。】

    【但在这个文士的人设下,他还有一颗敲起来叮当乱响的坚硬心脏。】

    黑刃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甚至表达了一点赞许。

    【你确实有长进了。】

    【我麾下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和你很像,比你还更恭敬,更能干些,】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他的脖子还特别能转。】

    ……黑刃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就在三个人排排坐,愉快地把水田里各种农民伯伯知道不知道的事都聊了一遍,脚也擦干净了准备起身时,黑刃终于又吱声了。

    【那个人,】他有点危险地问,【叫什么名啊?】

    她很坚定,根本没有搭理它,而是转过头问鲁肃,“我来江东这么久,一直没见到周郎啊。”

    鲁肃的脸色很微妙。

    他站在阳光下的田埂间,像是很端庄地微笑,眼睛里又闪着有点狭促的光。

    “大将军与周郎相识吗?”

    “见过他一面!”她很爽快地应道。

    “大将军以周郎为何人?”

    这个问题有点过于活泼,当然按照鲁肃带着他们这么玩了两天的亲近关系来说,开开小玩笑也非常正常。

    但她在他眼中那轻松又狭促的光芒深处看到了一些更加坚硬的东西。

    “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没有他,吴侯的计划就不能完成了。”

    鲁肃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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