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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刘勋是个挺高傲自大的人,  他因此一直对陆廉怀恨在心,这是一点都不错的。

    他那时总觉得陆廉“只是”会打仗而已,会打仗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也不独是他自己的想法,  大汉四百年,除了有限的战乱年岁之外,  绝大多数时间里,  那些出身寒微能征善战的武将都是在凄风苦雨,冬去春来之中,替朝廷守疆土的。

    在宦官、外戚、士族争权夺势,  打得不可开交时,没人会看那些武将一眼。

    任凭贵人们的争斗如何炽烈,  边关的将士永远在沉默地护卫着大汉的领土,杀退了匈奴,还有乌桓,还有鲜卑,那些异族像野火也烧不尽的荒草,  一波下去,  一波又起来。

    因此董卓也好,  吕布张辽也罢,  他们都习惯了在战争中度过的一岁接一岁。

    没人觉得亏欠了他们什么,军功是可以封侯的,  要是他们打了个胜仗,朝廷也给钱给爵位啊,这不足够吗?

    ——至于升到什么样的爵位才能与这些世家出身的贵人一较高低,  那折实是想多了。

    老革就是老革,一辈子也只是老革,他们很难得到一个郡守的职位,  更难真正进入朝廷。

    但他们的儿孙是有希望的啊!只要儿孙一边袭爵,一边开始研读经学,刷一刷好名声,和士人多来往,互相捧场,这还是有可能的嘛!开国功勋也多半是这么传承下来的嘛!

    刘勋一直是这样想的,因此他瞧不起陆廉的功绩,并对她的冒犯耿耿于怀。

    但经历了那一场战争后,有些事就变了。

    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们在白日里,一边沉默地跟着队伍走,一边时不时会看向这个坐在轺车上的统帅。

    当他回应了这种目光时,他们又会将头低下。

    他们一定得低头,否则会有军官跑过来,用不敬主君的罪名来鞭笞他们。

    他们低着头,光着脚,脚掌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他们低着头,但还在看着他。

    他们在夜晚也看着他。

    在他的梦里,他们满身是血,死状各异,可一双双眼睛还在看着他。

    哪怕头颅已经落在地上,踩在泥里,他们还在看着他。

    等到了清晨,当他走出营帐时,她会看到有人抬着一具具尸体出营。

    ——战后的每一天里,都有伤重去世的士兵。

    那些明明活着下了战场,却依旧不能归乡的士兵也在看着他。

    每当有人看向他时,刘勋都会浑身上下变得僵硬冰冷。

    就好像他也没有活过那场战争一样。

    陆廉这个人是很讨厌的,他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

    她言行粗鲁,待他的态度又很蛮横,还嘲笑过他,是个最讨厌不过的小女孩。

    ——但她的确是了不起的。

    当他亲身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刘勋确定了这件事。

    他完全不明白,在那样混乱嘈杂,那样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她究竟是怎样判断形势,下达命令的?两方的战鼓交织在一起,金钲也交织在一起,他连一个简单的命令都不知道该怎么传达给士兵!

    还有身先士卒这个词……这词看起来多简单啊!

    但主帅身后有旌旗,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后面,都有数不清的冀州兵向他冲过来,一心要斩将夺旗!那样的喊杀声!还有长戟上的寒光!他在千余人的卫队里躲着都要吓破了胆!她怎么还敢向前冲!

    还有那样多的血!那样多的死尸!看一眼都要吓死人了!

    而她竟然能从这样的尸山血海里一路走过来,走了十年!

    ……她还是人吗!

    在“陆廉不是人”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刘勋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

    他因此听身旁人的嘀嘀咕咕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是汉室宗亲,是朝廷亲封的两千石太守,他和一个“非人哉”较什么劲呢?他根本就不是吃打仗这碗饭的。

    他可以留在刘备身边,亲亲热热,兄弟相称,也可以回庐江去,继续卖力地运粮运草过来,支援刘备的统一大业,到时官位也只高不低。

    但是,他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可不代表他对勾心斗角这些事一窍不通!

    刘勋抬起头看向身旁这个人。

    也是宗室,也可以兄弟相称一下,反正大汉十几万宗室,大家都是兄弟。

    但兄弟之间也有袁绍袁术这样的,亲兄弟也不耽误阋墙,因此刘勋对这人是没什么兄弟爱的。

    他也察觉到对方对他也没有,不然也不会话里话外挑着他继续和陆廉不对付。

    刘勋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对面很是机灵,立刻收住了话头。

    刘勋眉头忽然又展开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个反应明显取悦到了正在搞事情的人。

    于是刘琰的话又继续下去了。

    两个人讲得很起劲,时不时也会扫一眼别人,不过也没人关注他们在说什么,甚至到了酒宴后半程,刘备还与左右夸了刘琰几句——看看刘子台神色渐渐如常,便知是威硕的功劳啊,威硕虽然不出征打仗,文职工作做得也不多吧,但他言辞机敏,又很懂得安抚人心,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幕僚啊!

    天渐渐暗下去了,有人酒力不支告退,有人吃饱喝足告退,贪酒的人当然可以留下来继续喝,但特别想在这场酒宴上扩展一下人际关系的人是一定会留下的。

    陆悬鱼吃饱了,且不那么热衷喝酒,并且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在许城这里开完会,她也准备去看看驻扎在附近的营地怎么样了。

    当她起身同刘备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时,有人很不自然地站起来了。

    “郡府新附,尚有许多庶务需处理,”陈群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似乎是想行个礼,但又很僵硬地搓了搓,“在下,在下先行告退……”

    刘备看看他,又看看陆悬鱼,“那正好,你们同去便是。”

    “主公,”她说,“不顺路啊。”

    “天寒地冻,你骑什么马,”主公说,“借他的辎车用一用便是。”

    她扭头看了一眼陈群,又转回头来,很是狐疑。

    “主公醉了,”她说,“我那院子就在隔壁,我没骑马。”

    主公看着她发愣。

    还有人在偷偷看他们。

    也有人在捂着嘴“噗噗”地乐。

    主公冲她招招手,她皱着眉凑过去。

    “陈长文好像有些话与你说。”他说。

    “哦。”她很老实地应下,“我知道啦。”

    ……直说不就行了!

    外面点起了火把,透过帘幕,照进辎车里,影影绰绰。

    陈群端坐在车子的一角,规规矩矩,甚至没看她,这让她放心了一点,觉得他不是喝高了准备说点什么大家都很尴尬的话。

    但陈群一开口就给她整愣了。

    “将军欲效淮阴侯耶?”

    她迷惑了一会儿,“确实挺多人夸我像白起韩信,但我觉得这太过了。”

    陈群板着一张猫脸,很不高兴。

    “在下说的不是将军的本事。”

    ……那还能是啥呢?

    “况且韩白虽有领兵打仗的本事,却都未得善终。”

    她挠挠脖子,觉得这些事跟她没啥关系,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辎车内光线十分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很亮,在若隐若现的火光中散发着清澈又温柔的光。

    他看了一眼,就立刻将目光移开,然后觉得心中更气了。

    ……也不止是气,而是又气又怜,又为她不平。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着,最后还是平复下来。

    “将军这些年里立下的功劳,君子知,小人亦知,”他冷声道,“将军行事当谨慎些才好。”

    她疑惑地看着他,“我哪里不谨慎了?”

    “当初刘子台领兵来此,”他立刻发难,“将军谨言慎行了吗?”

    她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

    陈群以为她会露出一点傲慢的神色——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格傲慢些的。

    但她没有。

    她回忆过后,只将眼珠又转了回来,声音很是平和。

    “天气冷了,对流民来说,鞋子也是很重要的。”

    陈群哑巴了一会儿。

    “那你也不该笑。”

    她好像又被噎住了,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泼皮无赖的回答:

    “俺生就是这幅笑容!”

    ……辎车里又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中。

    这个人似乎气急败坏,随时就要跳起来了一般。

    他紧紧握着拳头,怒视了她几秒,忽然又泄气了。

    “今日宴饮,我见刘琰行迹鬼祟,又与刘勋窃窃许久,恐怕有事不利将军,”

    “刘琰?”她愣了,“刘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没仇没怨啊。”

    陈群长叹了一口气,“你在这个位置,已经和许多人有仇怨了。”

    酒宴散了,有车马渐渐地向着城中各个方向而去。

    与倒霉的陈从事和纪亭侯一样,有些不顺路的人也会同乘一架车,比如张绣和他一直仰赖的贾诩老师。

    两个人凑到一起时,张绣总觉得很感慨。

    他这些年四处奔波,风霜雨雪的,感觉自己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

    但贾诩也老大岁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生的,就觉得他当初离开段煨投奔自己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贾诩裹着一件大氅,在辎车摇晃中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

    他没多饮酒,只喝了几盏热酒,吃了一碗汤饼,以及几碟清淡的小菜,没怎么动那些烤肉和鱼脍。

    张绣看他保养得宜,他看自己却是耄耋之年,须得小心养护身体。

    这位养自己总比养别人精心的文士在张绣絮絮叨叨“执子孙礼”的问候声中闭目养神许久,忽然开口了。

    “将军与刘子台相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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