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琼在那一瞬间是真的吓傻了。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刚刚喝下的那些酒, 将要变成温热的东西,从裤子下面流出来了。
面前的人仍然是他熟悉的人,但又极度陌生。曹操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 他的神情是冰冷的,平静的,甚至是轻蔑的。
他附身将那只占了许攸鲜血的勺子稳稳地伸进酒鉴里,又稳稳地取出来, 并且将掺了腥气的热酒舀进淳于琼面前的酒具中时,淳于琼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他的。
这位袁绍麾下称得上老资历的将领原本有些小心思的。
曹操因为许攸的进言,拿了一堆废物似的小铜印,被遣去平定陇右,这事淳于琼是知道的;
许攸的家人被邺城的士族群起殴死了几个,因此士族激愤, 齐心协力要杀许攸的事, 淳于琼也是知道的。
但他实实在在不曾料到, 这俩人会一前一后地到来。
——很是凑巧。
曹孟德脸上的神情是这么说的,他的兖州军散了,只有不足两千的老卒, 既无家赀,又无粮草, 许子远又那样心狠!他既走投无路,自然要来这里求些粮草!不给也不要紧, 他还不能去寻本初说理啦?
到时候只要他见了本初就是大哭大闹——嘿!到那时主公也要焦头烂额,好生宽慰,说不定就改了主意,不让他去陇右了!
反正大家都是旧相识, 惹了他曹孟德的又不是自己,再加上自己这营中有上万兵马,淳于琼想,他怎么会怕曹操呢?
他因此很是和气地留下了曹操,一边热情款待,一边写信去往繁阳,悄悄问一问主公的打算。
然后许攸就来了。
带了大批的家赀不说,还有千余部曲,虽然远看灰蒙蒙的,进营卸了罩袍,一个个也都是甲士,看得出都是许攸的家底。
他也很委屈!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主公过!主公怎么能这样对他!哼!若是他在主公身边,岂容那班谄媚小人得逞!
虽然也是亲亲热热的,可是曹操来营中时,身边只带了一个夏侯惇,许攸却是让几十名亲卫都要在帐外待命。
淳于琼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了些盘算。
不错,士族的确是很想要许攸项上人头,许攸明显也察觉到了,他甚至还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看来是担心主公派往鄄城代替他的人也要趁机杀了他。
他说不定也会想要去繁阳,比起曹操,他更有撒泼打滚大哭大闹的本事啊!说不定到时候主公真就心软了,后悔了,亲手扶起,还用袖子替他擦一擦眼泪呢?
但这两个人在三日之内先后来此,这就很古怪了。
淳于琼可以将这件事当成凑巧,但他更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考虑到许攸此时怎么也不想见到曹操,淳于琼悄悄地同自己的亲卫下了一个命令。
“你们守在外面便是,”他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让他们任何一方的随从进帐。”
他们双方必然是不敢对淳于琼下手的——哪怕他们合谋,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千余人,这营中有上万兵马,中军营尤有千余精兵,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去。
淳于琼想到这里后,就彻底放心了。
现在他被曹操居高临下地盯着看,那些放心大胆的谋算顷刻间都不见了。
他只是觉得后悔和惧怕,自己怎么敢轻率地同这样一个人举杯共饮,却不曾在身边放上几十个——不不不!要上百!上百个甲士!——那样他才会觉得心安啊!
他没有喊出声,他已经完全地吓傻了。
他以为曹操和许攸要互揭短处,要大肆争吵,要求到他面前来,甚至哪怕是一时激愤,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杀过人之后的人也应该是惧怕而仓惶的!
到时他依旧可以居高临下地安坐!甚至可以将另一人绑去袁绍面前,理直气壮地邀功。
但曹操杀许攸杀得那样快!那样狠!那只手好像是铁铸成的一样!
淳于琼反应过来的时候,帐门口已经乱成了一片。
夏侯惇抡着案几,将许攸的随从一瞬间拍飞了好几个!可气的是那些中军营的亲兵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竟然还在帐外扶着刀柄,探头探脑地张望!
张望个什么!张望他们的主帅是如何惨死的吗!
……但这些都是淳于琼后来细想的事。
他那时只是被吓破了肝胆,因此头脑不清楚了而已。
曹操看着他哆哆嗦嗦捧着酒的模样,忽然轻轻一笑。
“让仲简见笑了,”他说,“我酒后无德。”
那盏酒一定是很难喝的,但淳于琼还是将它喝了下去,而且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滋味。
只是嘴里总是泛着血腥味儿,过了许久还是去不掉。
曹操看他喝了一盏酒,便叹了一口气,推心置腹地同他讲起了什么。
——许攸是已经死了,可能血还没凉,说不定还有一口气在,但肯定是不能再活了。所以大家想想办法吧。
——比如说,他惹了那么多的世家,他活在世上一天,总有人要担心一天,要是知道他曾来到仲简这里,又活着离开了,仲简岂不惹人记恨呀?
——咱们想一个说辞吧,不如说许攸听说家中变故,心怀怨恨,因此想投了刘备去。
“他既然要去投刘备,”淳于琼愣愣地问道,“为何来我这里?”
曹操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鄄城以南,水泽交替,要道皆被那些世家子领兵把守,他如何得过?”
“这……这倒是真的。”
“况且刘备与他并无交情,”曹操笑道,“他自然要想方设法,谋一个大大的功劳。”
淳于琼恍然大悟。
当淳于琼走出中军帐时,他感觉身体的颤抖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
他甚至可以坦然地提着许攸的那颗头颅,面对那些目眦尽裂的部曲亲卫。
“许攸背主,想以重利说我降刘,今已授首!”他厉声道,“这般叛贼与许贼同罪!一个也不要纵了!”
那些等在帐外的冀州兵得到了他们想象中的答案,不错!将军的确是这么安排的!
他们满意地向着那些酒足饭饱的“叛贼”举起了长刀。
曹操与夏侯惇一左一右,并立在淳于琼身边。
“许子远抄略鄄城,夺了我许多家赀。”曹操说道。
“他原本也攒不下这许多财货,”淳于琼叹气道,“而今正好物归原主。”
曹操很是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么看起来默契地站在那里,看士兵将尸体拖走,有头的,无头的,直至那具无头的尸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落下了什么东西。
淳于琼将它拿了起来,皱皱眉,让给曹操看。
那是一枚玉带钩,样式很是精巧新颖,淳于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曹操的身上见过它。
毕竟那时大家都只是西园校尉,年纪又不大,都曾有过好美服的时候。
但后者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曹操还是很忙的。
在淳于琼的命令下达后,许攸那一千多的部曲随从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已经卸了甲,搁置了武器,吃得很饱,又非常疲倦,因此这场突袭就变成了屠杀,而且很短的时间就结束了。
有民夫点着火把,将一具具尸体运走。
荀攸和郭嘉笼着袖子,远远地看。
“友若可满意了?”
荀攸眉头一点也没皱,“许子远左右都是死,何妨死在咱们手里。”
“这话也不错,”郭嘉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接下来呢?”
“接下来,”荀攸说道,“咱们专候袁绍死。”
郭嘉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位同事,虽然四十出头,容貌也依旧很是英俊端正,再回忆一下荀彧和其余荀家的儿郎,总让人惊奇,他们家怎么人人都生得这样漂亮。
漂亮固然都漂亮,性情看起来也都很稳重内敛,但这叔侄俩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比如说荀彧会为很多人操心,也会为很多事动容,而荀攸的性情则冷上许多,也更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但他隔着栅栏与火光,远远地注视着这场屠杀,以及说出这句话时,都难得地表露出了一些情绪。
郭嘉很想劝一劝他,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袁绍暂时没死。
不仅没死,还将鄄城以南的营寨修得更勤了。
据说他自己也来到了鄄城,并且在张飞带着张超陆白以及泰山军南撤时,袁绍的主力也几乎全部开始南下。
这是最终的决战——这位河北雄主表现出了他的态度,因此刘备在许昌稍微整顿了一下兵马之后,也准备领兵北上了。
在北上之前,陆悬鱼也特地跑过来见了主公一面。
见面时,主公上下地打量她。
“我打仗是有些慢的,本事不到,也没办法,”刘备说道,“你怎么也这么慢。”
她张张嘴,“可能也是本事不到。”
主公皱眉,很不满意,“你当初辗转千里,从长江岸边一路跑回下邳,过关斩将,用兵如神,哪里是本事不到了!”
于是小陆将军很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看面前还有一盘小麻花,也不好意思立刻就拿,还是心里敲了几下小鼓之后,才拿起来开始吃。
越吃越快。
“不过还有一件事,很是稀奇。”
主公开了个头,但没有往下说,她嘴里塞了一块,还没咽下去就立刻又拿了第二块,现在嘴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得嚼上一阵子,只好和主公大眼瞪小眼。
刘备输了。
“兖州士庶倒比其他地方更和善许多啊,无论粮草军资,还是周遭的流寇斥候,他们都替咱们想着,省了我许多麻烦,”他感慨道,“后来我见百姓同我说,‘你既是小陆将军的主君,必定也是位君子了!’我才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忙什么了!”
她愣愣地,含着一嘴巴的小麻花,甜滋滋的,就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但现在很显然主公更需要她讲点啥了。
她最后决定还是赶紧往下咽。
但是在她终于把那两块小麻花都咽下去,闷声闷气地准备说点啥时,刘备看看小麻花,又看看她,似乎很嫌弃,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这人待人接物都很勉强,更不用说拉拢人心,”他说,“好在天下之人终究不是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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