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倒了!
在无数邺城士庶众目睽睽之下, 狼狈地被拖出宅邸,被打翻在地,甚至被踩上无数只脚。而在许攸的兄弟子侄头破血流, 奄奄一息时, 审配才刚刚从宅邸里出来。
他的确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因为他也想象不到这里有多少财物需要清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财物!那一箱接一箱的绫罗, 一箱接一箱的珠宝,五铢钱像山一样垒起来, 随意地堆在库房的角落里, 甚至连许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取用。
刻着审家印记的那些箱子, 就那样潦草地堆在里面!
那原本是用来犒赏军中将士的!
……不, 这里已经可以武装起一支军队了!
他既惊且怒,正想要狠狠地发作一通, 按照《九章律》将许家从上到下都抓进监狱,按照律令来审判时,有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使君!使君!门口出事了啊!”
那些人还没有经过一场审判, 就要被打死了啊!
当审配匆匆忙忙赶到大门口时,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那些拐杖与佩剑上还沾着血的士人望向了他,他们的神情先是激愤,而后渐渐冷静下来, 变得惊恐。
人群暂时地沉寂了。
但在惊恐之后, 有人忽然冷哼了一声。
“死有余辜!”
“没错!”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立刻有人应和,“他们该死!”
“死得好!”
他们就是该死!死不足惜!
这样的声音不仅爆发在后面那些没机会动手的庶民之中,而且也从世家的眼睛里迸发开了。
他们已经沾了血,已经与许攸结下了死仇。
可是他们原本就准备将许攸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难道此刻反而要祈求许攸的原谅吗?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而后微微地笑了。
在主公将许攸家人的命运交给审配那一刻起, 就早该想到这一刻的!
沮授想要一个个地劝阻,想要严查进出城的骑士,想要将消息封锁起来,但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被封锁呢?
雪片一样的书信飞出了邺城,其中有些放在回家看望父母的妇人怀里,有些压在卖瓜的瓜农筐中,还有些塞在载满猪粪的粪车下面,它们总有千万种办法,飞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郭图怀里就揣着这样一封信,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它从未来过一样,低眉敛目,站在袁绍面前。
袁绍很少沉默这么久,而且是在摔了一只精美的犀角杯之后,他没有咆哮,没有找任何一个人的错处,而是良久地沉默。
于是精明人就猜出主公心里在想什么了——他犯错了,想推给别人,还很难推,因为这个仇结得有点太大了,是他将命令下给审配的,现在许家死了人,他要推审配出来抵命吗?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莫说他同样倚重审配,就算审配在他心里可有可无,也不能这么干啊!这要是推审配出来顶这么大的锅,他颜面何存?以后谁还替他卖命呢?
但不抓一个首恶出来,怎么安抚许攸呢?
袁绍叹了一口气,将那纸文书向前推了推。
“审正南,唉……”
田丰先接了过来,看过一遍后,立刻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许子远纵容家人行凶作恶,这班人便是送去按律处置,恐怕也该受个俱五刑!”
“审正南还是太过鲁莽了,”郭图慢慢地说道,“许子远远在鄄城,若听闻此事,岂不令他心寒?”
田丰冷冷地瞪向了他,“他不过替主公领兵,麾下皆冀州精锐,他又敢怎样?”
“纵使如此……”郭图轻轻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并不是愚笨的人,那充满忧虑的一眼望过来,袁绍立刻就悟了。
审配做了什么,都会被许攸当成是袁绍的意思。
许攸会怎么想,怎么做?
哪怕袁绍传信说明真相,再加安抚,难道许攸不会猜疑这是主公猜疑了他?
如果许攸就在面前,袁绍是不必担心的。
但现在他必须做出决断。
“派人接替荀谌,”袁绍说道,“令他领一万兵马,屯兵济阴。”
……要荀谌去济阴做什么?
郭图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
主公要荀谌屯兵在鄄城附近,稳定军心!
那只大鹏鸟似乎已经落了下来,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将许攸抓了起来,高高地飞向天空!
这个一直以稳重宽厚形象示人的中年谋士就要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并且志得意满地等待主公对他的任命时,袁绍从案几后站起来了。
他根本没有看向这位小心谨慎,机敏过人,形象完美得足以成为第三位大监军的谋士一眼。
“我当亲往鄄城,击破刘备!”
大鹏鸟将许攸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砸在了郭图的头上。
那些书信还在不要命地飞啊飞,飞过大鹏鸟的爪下,飞过黄河,直至最终飞到了那个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从九天之上狠狠摔下,砸了个稀巴烂的人手上。
那时许攸也在清点自己的库房。
他又搜刮了许多的财物,分不清都是谁的,其中也有后方运过来的军资,有兖州豪强的家产,有冀州世家送来打点的礼物,甚至还有曹阿瞒的家当!
抄家初时有点不好意思,但抄了之后,许攸就只剩下鼻子出出气,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了。
阿瞒家里没多少钱,甚至没有绫罗锦缎,只有布帛而已,但竟然还有一群小妇人!他是拉不下脸来搜刮阿瞒的妻妾的,那点家当他又看不上,只能翻来翻去,捡了一枚玉带钩走,也算是一件战利品了。
他正拿了那枚玉带钩,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时,邺城的信到了。
许攸将玉带钩塞进怀里,匆匆走了出去。
第一封信到时,有婢女在旁心惊肉跳地看着主君那阴沉的神色。
但还不待他看完,第二封就来了。
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一旁的婢女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封信啊!那其中有和许攸沾亲带故送来报信的,也有跟许攸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河北世家送来报信的,一封比一封语气更严肃,一封比一封措辞更可怕,许家死了多少人?死在门口?死绝了?!
许攸喘着粗气,将还没来得及看的信猛地一推,连同案几上所有东西都扫了下去!
“这般贼人!”他咬牙切齿,“我当食其肉!寝其皮!”
婢女只听到一个尾巴。
她们早就跟着那些被扫落的书信一起,慌张地跑出去了。
于是只剩下许攸一人在这座被打扮得金碧辉煌的屋子里沉思。
他的太阳穴一阵涨似一阵,他的身体也一阵热,一阵冷。
他好像看到许多极为美妙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这些金珠宝玉都已经被他弃若敝履,他已经位极人臣,站在主公的身边,是他击破刘备,是他降服刘表,是他平定江东,他为主公打下了天下,当封侯耶?
不不不,他要封公!他甚至应该封一个异姓王!
他大可以站在主公面前,理直气壮地对主公说——
“本初!本初!无我卿不得天下也!”
那个美丽的幻想忽然破灭了,他也忽然清醒了。
他还没有输,许攸用湿漉漉的,满是汗的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他想,他现在仍然是位高权重,掌握冀州兵权,他怎么会输呢?
前路是可见的,主公也许不会再令他掌兵,接替他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他如果老老实实地回去,或者在接替的人选未至时立下一个大功,主公是会留他一条性命的,甚至也可能好言安抚,再赏他点财物。
但他的家人,他蒙受的羞辱,就这样算了吗?
他往后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得见,再想寻起复千难万难,他就这样忍了吗?!
不错,本初既是他的故友,又是他的主公。
……但,错不在他啊!
“本初负我,”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非我负本初!”
留在袁绍帐下的前路是一眼看得见的,他已经看完,便将目光转向第二条路。
想要领兵投刘备是很不容易的。
冀州军的家眷都在河北,带着他们投奔基本是不可能的,而刘备与他素无旧情,他虽然通晓冀州军务,有许多主意可以给刘备出一出,但仅此是不足够成为刘备麾下第一人的。
他必须拿出点什么真东西来,许攸想,他必须能够帮助刘备,一举奠定胜局。
天冷了,该想办法让许攸破产了。
陆悬鱼的案几上也放了好几封信,内容大同小异——许攸药丸。
这些信分别是正在带娃的荀绍送来的,正在筹备军粮的钟演送来的,以及躺得很平,根本都不能理解到底哪来情报路子的司马懿送来的。
……刘备那边送的信是第二天送过来的。
她看完这些信之后,又去看地图,看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狐疑地拿起这几封信,挨个闻一闻。
有的信什么气味都没有,只有灰尘,有的信上带一点墨汁的气味,有的信上掺了一点很淡的香,不像是刻意熏的。
这些信的气息她都不是很熟悉,直到最后一封,她仔细闻闻,终于闻到了很熟悉的气味。
司马懿进帐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所出仕的这位主君拿着信,皱着鼻子,傻乎乎地闻来闻去。
“谁养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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