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阳令已经好些天没合眼了, 并不是忧愁,而是紧张。
任何一个小小的令长如他这样,突然被委以重任,都是会紧张的。
想想看, 多少同僚会眼红他而今的处境, 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想拉他下去, 顶替他的位置呢?
他们会从邺城翻出关于他的竹简,从他出身开始,到他成长, 他娶了谁家妇,又结了什么亲,他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有什么瑕疵,什么疏漏, 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臧否一番的黑料没有?
人非圣贤,大概都不会一辈子清白无暇,想找点小毛病总能找到,尤其这个人去年还有个非常可疑的地方!
张郃与孟岱交恶, 最后张郃杀了孟岱,去投刘备了!沮授便曾提到过,其中有繁阳粮草被夺的缘故——
但究竟是怎么被夺的?与繁阳令有没有关呢?
这座小城自己的守军不足百人,原本是无法承担守护粮草这样艰巨任务的,但孟岱有部曲驻扎于此……所以如果能问一问那些部曲, 就再好不过了。
但那些部曲已经被张郃杀了,甚至早于陆廉暗示他清洗军队, 在张郃还没下定决心到底投刘备还是曹操时, 他已经先下手为强, 将孟岱的私兵冠上了“不守军纪, 以至战败”的罪名,一批又一批地砍了头。
现在他们的尸体还被埋在濮阳城外的大坑里,想挖起来也许有可能,但让他们说话是很难了。
再考虑到他们没办法写信询问张郃这件事里,繁阳令可能起到的作用,剩下能打探消息的路径就只有繁阳城里的官吏士庶了。
据说沮授当初就曾派人去繁阳城调查了一番,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
因为这个人派去的不是自己的亲信,而是邺城的官吏。
那几名官吏到了繁阳之后,都得到了一份厚礼,远超出他们将这件事报上去能获得的奖赏,以及有可能承担的风险——大监军自然是主公面前最为倚重之人,但其他几位与大监军关系不那么融洽的使君,他们也是一个都惹不起啊!
张郃是被举荐的,孟岱也是被举荐的啊!
于是靠着小心操作,靠着互相倾轧的大环境,靠着金钱的力量,繁阳令最终安全过关了。
但这一次与上次不一样。
上次琢磨他的只有沮授,这一次却有一群人,因此繁阳令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小心,工作起来也更加努力。
整个繁阳城的老百姓都被他折腾得怨声载道。
地面是要敲平的,间距是要一致的,天晴时要洒水,下雨时要填土,城里没有那么多杂役,通通征发百姓的劳役,一分钱不花,还要百姓们自带干粮;
民宅是要干净整齐的,土墙要刷一刷,房顶要铺一铺,发霉的干草赶紧换下去,盖在窗户上的破席子赶紧换一张新的,这些自然也不是县府发钱,百姓们也得自食其力;
百姓们衣冠是要整齐干净的,衣衫褴褛的人赶紧买一套衣服去吧,要是没钱买,就别出门了,出门的话免不了吃几棍子;
但这些要求是互相矛盾的,比如说衣衫褴褛的人既然不让出门,那又怎么修补屋顶,怎么平整路面呢?
县府最后还是忍痛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整了点麻出来,一家一户地分给百姓们一些,免费的,不要钱。
但名声还是坏了,家中的妇人少不得一边忙碌着纺线织布给全家缝补衣服,一边激情大声辱骂。
……当然也有少量百姓从中获益了。
比如那个货郎,之前因为战争而滞销的各种商品都突然间走俏,比如针头线脑,比如草鞋或现成的麻布,比如一张草席。
……草席迅速脱销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货郎又不得不忍受妻子的指责,这次不是指责他卖得太慢,而是太快。
有小吏检查到他家的时候,指出他家也需要一张新草席,但那时候他已经将所有的草席都卖光了。
那天晚上,他熬了很久的夜来编一张草席,以至于灯油用得太多,又被妻子骂了一顿,憔悴极了。
总而言之,现在繁阳城已经被收拾出了一番新气象。
道路干净又平整,两旁的房屋也是如此这般,街上的行人穿着可以遮蔽身体的衣服,相互打招呼时,即使是不识字的黔首也会彬彬有礼。
即使是天子驾幸的濮阳,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排场了,毕竟陆廉在这些事上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哪怕天子在金根车上因为颠簸而磕破了嘴唇,她也不会升起半点愧疚之心的。
繁阳令对自己人这样折腾,对外人倒也一视同仁。
他创立了十分繁琐的规定,出入城的人都需要登记得十分详细,防止细作什么的进城,而这座城又不比以往,于是城中的奇怪现象很快就蔓延到了城外。
高顺来到这座城前时,发现了这里很不同寻常。
一般来说,护卫城池的兵马应该在城内,而不是城外,尤其是这种屯粮的城池。
但城外有好几处军营。
那些军营看起来也很怪异。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哪家贵人来这里消遣秋游,栅栏和箭塔没建起来,但是出来进去总有不少仆役,其中甚至有不少美貌婢女,嘻嘻哈哈地结伴出入。
有些规模大一点的营寨,里面能看到旗帜,有些规模小一点的营寨,也看不到什么旗帜。
陷阵营的斥候在附近小心翼翼地转了几圈也不能理解这种情况,最后报告给了高顺。
想进城不太容易,高顺心想,但这些松散的私兵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营中所携辎重里,”他问道,“有没有彩缎丝帛?”
“没有。”
“……金玉玩器呢?”
“……也没有。”
上首处的将军问得勉强,下首处的军需官答得也很勉强。
将军沉默了,军需官悄悄地抬头,看向他的将军。
将军穿着一件补了几个补丁的罩袍,罩袍原本是红色的,当初还是温侯赏赐给将军的,他穿了这些年,渐渐褪色得快要看不出那明亮如火的色泽,倒是上面几个破洞都被将军差人用红色的布料补了上去。一眼望去,好像星星点点的血迹。
将军站起身来,罩袍里铠甲上的甲片互相碰撞,发出了轻轻的响声。
罩袍虽然有些破旧,但那身铠甲却颇为坚固,汗水和征战无时无刻不在腐蚀它,而他用每天晚上卸甲后的细心养护令它始终保持着还不错的状态。
即使细心养护,上面许多甲片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凹陷与兵刃的残痕。
他们的将军也没有世家子白皙俊秀的面庞。
他肤色黝黑,手上带着数道不容忽视的伤疤,以及长年累月拎着刀盾生出的茧子。
那怎么看都是个身经百战的武人,与只贪图享乐的世家子截然不同。而自将军往下,整个陷阵营都透露着这种气质。
因此他们想伪装……就很不容易。
高顺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
“营中可带了桐油与干柴?”
军需官突然精神抖擞,“这个!这个有!”
天色将晚,夕阳笼罩在这片平原上,将城池染出一抹温柔的色彩。
有妇人背着一筐草走进城,那也许是用来喂猪的,也许是用来编织草席的,总归是很重要的材料,她们因此排队站在城门处,等待着卫兵一个个地盘问和检查。
有贵人乘车从城里出来,那车是辎车,车里还有女子的调笑声。
又有年轻俊美的少年带着自己的随侍骑马入城,那既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也有一匹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但少年似乎觉得这样的一匹马骑起来太过乏味,于是又在上面缠了五色缎带。马儿跑起来时,缎带在风中也飘了起来,仿佛一道彩虹。
陷阵营的士兵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马身上系那种东西,缠到树上,或者挂到别人身上怎么办呢?别说打仗,骑着它赶路也不成啊。
但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那个少年进城时,所有人都为他让路了。
那的确是个眉目如画,美得令人感到惊叹的少年,但陷阵营的士兵根本没有关注这一点。
他们远路而来,在城楼上的守军察觉到他们的动向,并且要城下的守军上前质疑时,他们的脚步更快了!
那几十骑一马当先,冲到了城门下,将美少年进城之后,那些还没来得及聚拢的守军以马蹄踢开!
凭七百人攻一座重城,这很不容易,但繁阳至今没有收到附近有敌军的警告,因此守军的懈怠,以及周围那些奢靡懒散的营寨,都给了他们一点伪装,令他们得以接近这座城池。
他们甚至也不考虑真的将这座城攻下来,他们只想要在城门处放一把火,要是有机会的话,就冲进去!将粮草烧掉再走!
这样一支杀气腾腾的兵马向着城中冲过去,自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然后高顺完全没有想到的画面发生了。
他自南城门而入时,有人从县府跑了出来。
那必定不是繁阳令,因为繁阳令身边不可能有那样多的亲卫,即使有,也不可能是这幅装扮。
那些亲卫每一个人都穿着堪称灿烂的铠甲,每一个人铠甲外都披着彩虹一般绚烂的锦袍,每一个人都骑着一匹没有杂毛的战马!
他们其中有人因为匆忙而没有戴上头盔,但头带上竟然还缀有明晃晃亮晶晶的玩意儿!
他们这样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跑出来,身后还跟随了那个骑着五彩绸带马的美少年时,这一大片金银宝石的光芒差点闪瞎高顺的眼睛,也差点闪瞎了高顺身后那一群士兵的眼睛。
但这一片光华灿烂中,这个曾经跟随温侯去过冀州,还混过几天饭吃的武将到底是把中间那个人给认出来了。
尽管作为河北雄主,半壁天下尽在掌握之中的袁本初绝不会承认,但那一天的傍晚,他确实是这么慌慌张张逃出城的。
但关于高顺当时为什么没能将袁绍留下,后来张辽倒是为他开脱了一下。
“换做是我,”他说,“我也是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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