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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健妇营的女兵们在哭,  但未尝不是赢下这场大战之后的宣泄。

    她们胜了这一场,因此获得了哭泣的资格。

    而在审家幽深的宅邸里,妇人们的哭泣则更加纯粹。

    她们为审荣而哭,  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那是她们孝顺恭敬的子侄,  她们宽仁友爱的兄弟,她们温柔而又多情的夫君。

    因此那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儿郎上了战场,  送回来的竟然是他的棺椁,这怎么能不令妇人们伤心哭泣呢?

    她们脱掉了绫罗绸缎,  扔掉了珍馐美味,  又将缀满珠玉和宝石的首饰装进匣中,  一心一意地穿起粗麻衣服,为审荣服丧。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安排审荣上战场的那个人,一滴眼泪也没落。

    审配的胡子白了一半,  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  那张脸因为瘦了一圈,更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但他的气势还是很足。

    当他走进灵堂时,  他没有落泪,  更没有拄着拐杖,他的背直得像一棵老松,  看向那些女眷的眼神里充满了蔑视。

    当他看到那位正在为儿子而哭泣的父亲时,  审配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不解的表情。

    “我兄如何也作此女子态耶?”

    那个看起来比他更苍老的人错愕地看着他,  习惯性地向后缩了一下。

    那一下落在众人眼中,  但谁也没有出声。

    但他却忽然狂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指着审配破口大骂起来!

    “审配!审配!汝子若死,  汝哭是不哭!”

    兄长骂得这样恶毒,审配却并没有羞愧、畏惧、亦或退却。他紧紧地盯着他的兄长,还有那些也跪在灵堂里,惊恐注视着他们的子侄们,他凶狠的眼睛和声音都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三郎为明公而死,死于沙场,为其幸也!”

    “审配!”兄长目眦尽裂,“你——”

    “我审家有何功劳,能得明公看重,能治百万家赀?!”审配厉声道,“莫说我子,若明公有所差遣,你我都当如三郎这般!”

    他的兄长不哭了,也不骂了。

    灵堂里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这个让他们憎恨惧怕,但又无法不依靠的人。

    审家是靠袁绍攒下这偌大家产的,这一点不错。

    他们不仅有钱有地位,甚至还可以干些为非作歹的事。比如哪里有杀人犯,被官服追捕通缉时逃来投奔他们,只要审家人一点头接纳了他,官府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悻悻而归。死者的家属再怎么哭瞎了眼睛,天下也没有一个公道给他们。

    可是,可是!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他们合该这样舒服安逸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啊!怎么有朝一日,他们的家产,他们的儿郎,甚至他们自己,都要为这份信任付出代价呢?!

    直到审配敛容向审荣的棺椁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之后,灵堂里依旧死一般的沉寂。

    当审配匆匆走出门时,正有车马来到。

    那也是个正在守孝的人,虽然未着缟素,但不同寻常的服饰还是令审配多看了几眼。

    战争开始之后,每座城池,每座小镇,甚至每个村庄,都有这样打扮的人,它因此变成了冀州街头逐渐司空见惯的东西。

    审配沉默地看着他,后者下了车,走近向他行了一礼。

    “听闻许子远原本欲荐辛毗。”审配说。

    那人听后不置可否,“主公欲得仓亭津,等不得许久。”

    审配的脸一瞬间黑了。

    这话也许是在嘲笑许攸,但更是嘲笑他的侄子!

    他想要暴怒地说些什么,甚至后悔手边没有一根手杖,可以将来客打回去。

    但他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

    “是我误了许子远,”他说,“他荐三郎为将时,我该劝阻才是。”

    那人将手笼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奇特极了,里面似乎藏了嘲笑,怜悯,洞若观火的冷漠。

    审配很不满,刚想出言质问时,那人忽然又开口了。

    “我听说许子远这几日遣人归邺,”他说,“正南何不去瞧一瞧?”

    ……瞧个什么?

    ……瞧他家好大阵仗。

    许攸先为主公收濮阳,又为主公夺鄄城,现下半个兖州到手,又将陆廉阻在陈留不得寸进,这样战功赫赫,谁听了不啧啧称奇?

    他本人虽还领兵在外,但他的家眷可都在邺城啊!

    审配家办丧事,许家每天却是宾客盈门,每天都有道贺的,送礼的,攀关系的,求办事的,连他家门口的仆役都跟着吃出了一张圆圆的胖脸,腆着肚子斜着眼睛看人——当然,那些有资格登门的多半穿着华贵,气度不凡,仆役也都能一眼认出来。

    但这个走到许府门口的中年瘦干儿……他们是真的认不出来。

    这人穿着半旧的灰布袍子,头上也只有一条旧头巾,拎着一根明显很不顺手的拐杖,身后也没有随从,一步步走过来的。

    因此仆役上下打量几眼,大声呵斥他后退,退到人群里去。

    “没见着好东西是不是?”胖仆役骂道,“这都是我家主君击破陆廉所得!看瞎了你的眼睛你也摸不到!”

    那人没吭声,还在那里盯着看。

    他身后有一群人,也在伸长脖子围着看。

    车队一眼望不到尾,上面装满箱笼。

    每一辆车都要在门口停下,等仆役将一只只箱子搬进去。

    有仆役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声闷响,那只摔在地上的箱子就敞开了盖。

    围观群众们惊呼一声。

    箱子里装的像是水,又像是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是离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匹匹华美无比的绸缎。

    那个瘦干儿又上前一步。

    那些运战利品回来的仆役立刻瞪起了眼睛。

    “你这贼人!好大的狗胆!连我们许家的东西也敢——”胖仆役上前正准备给他一脚时,那根拐杖突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场面原本可以并不混乱的。

    以他许家的声势,敢对仆役动手的人,别说黔首,哪怕是个寻常士人,那也是必须打死算完的。

    因此那一大群许攸家的仆役顷刻就将那个人淹没了。

    光天化日,就在邺城的街头,他们就是要打死这个人给大家看看!

    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头凑过去,忽然“哄!”的一下都炸开了!

    许家所有人都在后退,有人是自己往后退,有人还有三分不服气,被别人扯着后退,还有人尖叫起来!

    “审公!审公!”

    身上有几个鞋印儿的审配冷冷地看了他们一圈,又看了看那一堆箱笼,还有那匹锦缎。

    那正是他夫人最心疼的一只箱子,里面装的锦缎几十万金也未必能买得到。

    但都被审配果决地送走,充作军资了。

    现在原封不动地又被送回来,连箱笼上刻着的“审”字都不曾擦掉啊!要说这是战利品,还是陆廉的战利品?!

    他们就没听说过,那个杀猪出身的女将穷得整天在和自己手下的文官武将们互相刮吗!她会有这样一车接一车的绸缎,一车结一车的银钱,一车接一车的金珠美玉吗?!

    要说这些都是许攸自己的犒赏和禄米,那就更是无稽之谈——审配就是镇守邺城,负责军需钱粮这些事的!

    审配愤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可就在许家人匆匆忙忙跑出来迎客时,他已经带着身上的鞋印儿走了。

    一条街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一条街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后方发生了什么,别说陆悬鱼和陆白不知道,连许攸都不知道。

    他听说审荣战死之后,很是嗟叹了一阵。

    那傻小子虽然不是什么领兵的材料,但只要老实,就够用,剩下的事交给那些偏将,他稳坐中军,等着功劳就是。

    他有了一份功劳,审配那里就有一份人情,许攸捞钱就可以捞得更加快乐,家里人的生活质量也就更上一层楼。

    至于要不要告诫他们低调点,谨慎点,规矩点,不要张狂,不要骄纵,不要仗势欺人……

    ……怎么可能?许攸就不是一个谨慎低调的人啊!

    所以他根本没把后方的事放在心上,他很忙,一心都在怎么困死陆廉这里,顺带烦恼一下自己的信写晚了,负责接任审荣的人选到底不是他所选的那一个。

    ……当然,新来的那个人要论打仗也挺靠谱。

    ……但许攸没办法喜欢他。

    那也是个看起来有点像审荣的青年,但比他更俊美,似乎也更文弱。

    士兵们有些想不到他穿甲的样子,然而当他穿上铁甲时,他们又觉得他的确是个很有气势的人。

    他还很勤劳,当他接手了这支军队后,立刻不眠不休地开始处理军中庶务,检查营寨、兵刃、铠甲、士兵的状况,以及攻城器械的质量。

    在这些工作都结束后,这位统帅站在距离范城一里之外的地方,微笑着仰起头,注视着那座他曾经攻破过的城池。

    “许将军曾造了些冲车云梯?”

    “是。”

    “再造。”

    偏将一瞬间惊呆了。

    荀谌忍不住笑了。

    “怕什么,”他说道,“反正花的都是审正南的家私,咱们好歹将仓亭津打下来,岂不比许子远更对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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