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陆悬鱼有充分的信心打赢这场战争, 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她还是得将非战斗人员往后撤一撤。
百姓们是撤了,士人们还有点犹豫。
当她告诉他们把粮食放下, 人可以撤出三十里时,这些体面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甚至连送上来的野菜饼子都可以优雅地啃一口了。
但他们也没有立刻表示赞同。
啃完了那口野菜饼子后,有人皱起眉头, 有人勉强露出微笑,总之频率很是参差不齐地看向了钟演。
他们的目光似乎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就有点让她不太理解。
“仲常公, 诸位都在看你, ”她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未尽之言?”
也在一脸面瘫地啃着那块野菜饼子的钟演被噎了一下。
下首处的司马懿就非常敏锐,伸长脖子过来给她打眼色。
于是陆悬鱼赶紧给他倒了一杯酒, 让他得以将喉咙里的饼子咽下去, 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
“将军率直。”
她展开了一个笑颜, “大家都这么夸我, 我是不敢当的。”
……钟演又赶紧喝了一口酒。
这群士人挤眉弄眼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
虽然出身世家,祖上都是当官的,看不起商贾, 但都有数算的本事, 而且某些特殊时候也会把商贾的技能拿过来用一用。
现在中原到处打得稀烂,粮食就很宝贵, 他们凑了这么多粮食过来,显然不是因为她天真率直温柔可爱, 而是因为她声名在外, 战功赫赫。
那大家就有点不放心, 既不放心她到底是怎么打的仗,也不放心她在打完这仗之后领不领他们的情,领多少——没错,正常人肯定是意会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看看这个憨憨!她哪里像个正常人了!
要是军中有颍川人也就罢了,比如说他们也联系过刘使君那边,好歹是有个徐庶徐元直可以说得上话啊!虽说徐庶年轻时在颍川的名声不太好,各家都拿他当熊孩子看,好歹人家现在也出息了!老乡们也能借他的光了!但是看看这个陆廉!她这军中哪有一个颍川人!武将不是青州的就是并州的,文士也只有幽州的和徐州的——明明陈家也去徐州这么久,据说那个陈长文很有才气,又是个年轻郎君,居然到现在也不曾得了这个女将军的青眼!
……她这里竟然还有一个自称汉室后裔的匈奴人!
……他们还得去寻那个河内司马家的小郎君来代为引荐!
所以这群做起吕不韦的老本行,准备先投资一位将军,再顺杆投资一位未来大汉皇帝的颍川士人们就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位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兵去打曹操的青州军。
既然她看钟仲常很投缘,那还是留他下来吧。刀枪无眼啥的大家是不考虑了,什么男女之事大家也不在乎了。钟演已近四旬的人,要说他得了陆廉的青睐,这几率略小,但万一陆廉就是开窍了,想寻一门颍川的亲事,那大家也有一堆好郎君……
总之,刷刷将军的好感度,不显眼,不会激怒袁绍,还能看看她这一路的仗到底怎么打的——后世某群不争气的群体有句俗语,“哪有小孩夜夜哭,哪有打牌天天输”,他们也好奇陆廉怎么就打了十年的仗,一次也不败呢?
她认真听完钟演委婉又直白的话语后,终于恍然大悟。
“仲常公想留在军中。”
钟演看着她那轻松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直觉地转过头去看这营中唯一一个既了解陆廉,又跟自己算是相识的文士。
司马懿连筷子也没动,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粲然一笑。
于是这位颍川文士就更不安了。
这场战争开始得很早,但这位文士醒得更早。
天还是完全黑的,民夫营已经先有了动静。有人拎着水桶,拖着草鞋在地上走,有人扛着干柴,每走一步身后的木柴在轻微地摇晃。
他们走过一个接一个的灶坑,有小吏指挥他们,锅里倒多少水,锅下塞多少柴。
远处的天空终于露出一抹暗红与金红分庭抗礼的光,将漆黑的天幕照亮时,巡夜的士兵交接过岗哨,敲响了焦斗。
士兵们早上吃的仍然是麦饼,但那锅热水里会加不少食材,有菜有肉。也有士兵打了一碗,送到钟演的帐中来,他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点咸。
“每逢出战之时,总得吃咸些,”士兵这样同这位士人科普了一句,“吃些咸的才有力气。”
钟演道过谢后,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被他发现汤里面还有一点小东西。
那条小青虫应该是挣扎过,努力过的,它很有骨气,虽然无法避免被烹煮的命运,但也还是毫不妥协地将自己脆弱的身躯展露在这位尊贵的食客面前,让他一瞬间胃口全无。
这是一种智慧。
……毕竟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光线不好,跟士兵一起吃大锅饭是有这个坏处的。
……但在这碗汤被士兵又欢欣喜悦地端出去喝光后,钟演又有点怀疑这不是青虫的智慧,而是士兵的智慧。
……青州人还是挺狡猾的,钟演这样一想,就对那支即将到来的青州军更加忧虑了。
尽管这群投资人对这场战争有点紧张,但陆悬鱼什么也没感觉到。
原因挺简单的,在她摸索完地形,并且斥候报告给她青州军的行军路线后,这场战争在她看来就提前结束了。
她之所以没有快速奔赴襄城去与刘备合围曹操,原因有粮草,也有兖州多水泽的缘故。
几百里路听起来并不算远,但在这样的沼泽地中行几百里路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天气渐渐寒冷,但水没有结冰,沼泽中有大量的蚊虫,百姓则早就逃走,而辎重又要怎么运呢?
那些士兵也许渐渐开始溃逃,数量刚开始不多,但越临近目的地时,他们的士气就会越低落。
“我观陆辞玉将军倒是游刃有余。”
“嗯。”
“她每次出征,皆如此么?”
“这倒也未必。”
钟演转过头看了一眼司马懿。
他们在一处山坳之后,除了满眼的芦苇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偶尔还有几只鸟扑腾起来,大声鸣叫。
那个年轻人坐在胡床上,一脸平静,两眼放空,看起来一付庄生梦蝶神魂出窍的模样。
见到钟演的目光投过来,他倒是很快就有反应了。
“仲常公不必忧心,”他说道,“曹操的青州军与陆将军的青州军并不相同。”
“……如何不同?”
司马懿听了这个问题,想了一想。
“小陆将军于地势总是熟稔于胸的。”
“曹孟德长年屯兵兖州,他岂会不知地理?”
司马懿笑眯眯地,也没有反驳,但钟演立刻就意识到其中一个很浅显的问题。
陈留是大郡,甚至曾为当今天子的封国,坡洼相连,水泽连片,其中无数河流又常常改道,除非有心在这里打仗,否则谁能记得住这样复杂的地势?
两位文士在后面聊天,陆廉在山坡上站着,离了几十步开外,她身边人又多,就只能看到一个远远的背影。
钟演原本也想跟上去,但这位统帅行动力太强,从这边山坡跑到那边山坡,刚一个来回,这位不善奔跑的文士就放弃了,转而和自从来到这里后就没动过地方的司马懿为伴。
司马懿还是坐得很稳,一旁甚至有仆役端上来两碗油盐煎过的茶。
“将军治军甚严,仆役们便是带了炉子,也不能生火,”他遗憾地说道,“此茶尚温,尚可入口,过一时就喝不得了。”
这位文士有点牙疼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头决定喝一口茶时,一阵尖锐而响亮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那也是一支青州军。
他们刚刚从一条泥泞的土路上走过,许多人的两条腿上沾满了泥巴,其中隐隐可见水蛭的身影,这显然是很不舒服,阻碍了继续前行的一件事,因此那些人在走出泥泞之后,立刻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开始一心一意地解决水蛭问题。
有军官在谩骂,收效甚微。
于是又有高一级的军法官骑马而至,狠狠地抽下鞭子。
被鞭打的士兵立刻跳起来了,恨恨地瞪他一眼,勉强地向前走。
于是军法官骑着马,继续向前,不断地鞭打那些怠于行军的士兵,不断地咆哮,呵斥,要他们遵守军纪,追上自己的队伍。
但当他一路向前时,那些被他鞭打过,跳起来行路的士兵立刻又跑到路边坐下了。
这里没有村庄,没有可以掳掠的对象,于是也就没有酒肉,没有妇人,没有钱粮布帛,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坡洼和蚊虫,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
有人在行军路上装病躺下了,很快就真的染上了疫病;有人想要逃走,进了水泽深处后就再无消息。
这段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寂静得像是走在坟墓中一样。
可是他们又忍不住要怀疑,也许没有活人在与他们同行,但说不准是有鬼差的。
他们在很遥远的岁月之前,都曾经是大贤良师的教众,他们是很信这个的,尤其是在走了这样一段路,又要面对那样一个传奇的将军时,这些曾经凶残而贪婪的青州兵心里就更不安了。
——听说陆廉麾下也是青州兵啊,咱们大不了降了也就是了?
——说不定我还能寻到几个家乡的熟面孔呢!
——咱们若是去了,必定也能受小陆将军的重用吧?
陆悬鱼的兵卒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支敌军。
他们衣衫褴褛,士气低迷,走入了埋伏圈中也浑然不觉,听见四面八方的金钲声,立刻开始溃散逃跑,甚至见到她的旌旗竖起时,有些人连逃也不逃了。
一个双戟兵狠狠地踹倒了面前的降兵,那人个头是不小的,肌肉虬结,满脸横肉,可是跪在那里涕泪横流,用一口标准的东莱话求饶的模样,让他心头一下子就火起了!
“你们怎么会是青州兵!”他破口大骂道,“你们哪里配称青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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