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对于江东来说, 很不寻常。
对于那些追随孙坚孙策父子的宿将来说,可谓晴天霹雳,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明明是个秋高气爽,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明明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啊!
但对于另一些更有心计,更擅长阴谋的人来说, 这件事非但不是什么晴天霹雳,甚至是理所应当, 再正常不过的发展。
就像四面八方已经渐渐聚过来的乌云, 沉沉地压在了头顶,天色渐暗,树木也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有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云层间偶尔一两道电光亮起, 便显得云更黑,风更冷。
哪怕是在田边玩耍的稚童,此时也该手忙脚乱地从田埂上爬起来, 匆匆忙忙跑回家, 而不是视若无睹地迎接即将到来的雷鸣电闪, 倾盆暴雨。
但孙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那天清晨他的确想要出门去打猎的, 丹徒山中就有鹿,他曾见过一头很漂亮的, 毛色极淡的鹿,远远望去仿佛身上披了一层雪。
那是个好兆头,可惜他从来不曾在意这些祥瑞之兆,也就不曾将它留下。
但现在曹刘相争, 袁绍率大军南下,中原如同一口沸腾的汤锅,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父亲自吴郡起兵,为他打下了这一份基业,可不是让他偏安一隅,在这里当个土豪强的!他作为孙家儿郎,也要试一试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将军今日神采风范,不愧江东孙郎的美名啊!”有人笑嘻嘻地骑马凑了过来,“未知在下够不够随侍左右?”
凑到面前的是施家三郎,朱治之甥,孙策一挑眉,上下打量一番,便哈哈大笑起来。
“施三郎,你这一身究竟是要同我去游猎,还是私会哪一家女郎哪?”
可施三郎却一本正经起来,“今日游猎不同往日,在下既欲为将军执戟,怎能不修盔甲戈矛,以壮将军声势!”
“不错!将军今日出行,咱们同去如何?”
又有世家子渐渐凑过来了,每一个都精心打扮过,内着皮甲,外配锦袍,一身行装全是新的,真是风流又漂亮,这样围了孙策一圈,连这位美姿颜的孙郎也忍不住喝一声彩。
这些少年中原本就没有生得丑的人,哪怕最差的也有三分清秀,现在这样打扮过之后,就成了七分的俊秀,看得孙策心中也欢喜起来。
这些人都出身吴郡大姓,父兄们基本都被孙策连敲带打,甚至撕破脸皮地打压过,虽然现下总算是被打服了,但也不过面子上恭顺,私下里来往极少,总带了几分矜持,几分冷淡。
但他们今天却突然这样凑过来,孙策想,这到底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父兄的想法呢?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想法,好极了,这些年轻儿郎们终于也想要离开家族荫庇,出来闯出一番功绩事业了!他们都可以留在他身边,陪他征战各方,其中说不定就有公瑾那样的奇才呢!
如果他们其实并不情愿,但是受了父兄之命而来,那岂不是更好了?这是一个更加亲热的暗示,江东世家必是见他要北上攻伐刘备,因此也想来分一杯羹,才如此急切地示好——
有亲兵牵了马过来,另外二十余名亲兵已经骑在马上,正准备跟着他们一同出发,但孙策看了他们一眼,却改变了主意。
这些亲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甚至有人曾经跟随他父亲出生入死,恩义不可谓不厚。
但今天他又不是临阵杀敌,他武艺高强,又擅骑射,哪怕是孤身一人出去打猎,只在这丹徒山中,料也无妨。
而这些亲兵穿着朴素,在那群漂亮的世家子弟身边,真就被衬成了蒹葭玉树。
“你们今天不必随我游猎,”孙策哈哈笑了起来,“我与郎君们同去便是。”
有亲兵吃了一惊,“将军——”
“过几日便要出征,你们各自回家,多陪陪父母妻儿。”
“……是。”
这样一群年轻人出行,丹徒城的街头该是什么景象?
莫说年轻女郎,便是六七十岁的老妪也跑出来看热闹啦!
老妪们,妇人们,还有女郎,都在路边对着这群年轻貌美的郎君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甚至还有少女大方地扔出了香囊!
不管能砸到谁!砸到谁都赚!可是要能砸到为首的孙郎,只要能得他轻轻地看一眼,那真是死也甘愿呢!
终于有少女大胆示爱,香囊却砸在了孙策的马头上,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一片热闹中,施三郎那双文秀漂亮的眼睛轻轻地翻了一下。
他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那些哈哈大笑的世家郎君们敏感得很,也立刻回望向了他。
他们都有一双颇有神采的眼睛,但每一双眼睛都是黑黝黝的。
如同夏日午后缓缓聚起的黑云,又黑又冷。
除了这群漂亮又张扬的年轻人正准备进山,还有三个人的目标也是这里。
不过他们比孙策出发得早,这几个人天不亮就进山了。
这座山名为“香山”,古诗吴王遣美人采香于此山,因此得名。它离丹徒城有几十里路程,平时除了樵夫与猎户,鲜少有人进山,因而走兽繁多,正适合打猎。
这三人当中有一个的确擅长打猎,细细地搜索了一遍林间,不仅看苔藓上有没有鹿蹄的痕迹,看灌木丛上有没有蹭到一撮鹿毛,他甚至还通过那些树木略低的枝叶被吃到什么程度来判断山中的鹿群到底喜不喜欢这里。
他最终选中了山北面的江边,“这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草木也茂盛,鹿群必会经此。”
“鹿群会来此,”身旁的人问道,“他也会来吗?”
那人一面将背后的弓取下来,拎在手里准备再仔细查看一遍,一面冷冷地看了同伴一眼。
“他必来。”
于是同伴便不吭声了,换另一人忍不住开口。
“咱们当真杀得了他吗?”
“两千石的郡守他父子二人都杀得,”为首那人最后一次检查过弓弦,方才开口,“咱们如何杀不得他?”
听了这句话,那二人眼中最后一丝游移也不见了。
孙策从来没考虑过“两千石”是什么概念。
他父亲起兵时杀了南阳太守张咨,他杀了吴郡太守许贡……怎么了?
那些太守是东汉朝廷选派的官员,他们自然是不可能出身寒门的。
每一个两千石的太守,都有一个堪称响亮的郡望,以及一个绝对称得上体面的家族,他们的门下通常会养一些门客,听起来如同古时那些贵公子,出门时也有前呼后拥,听起来是威风又神气的。
但孙策的兵马一到,太守身死族灭,那些门客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不仅散,而且跑得快的比他的兵马还要快,跑得慢的多半还要掠走主家的两箱钱帛,如冯谖一般的门客是早就不见了的,因此孙策心中根本想不起这些事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怎么会有人替一个被他打败了一次又一次的可怜家伙报仇呢?
他在山中寻寻觅觅了很久,一心一意想要寻到那头鹿的踪迹,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这片江边空地上。
他跑得似乎是有些快了,那些世家郎君毕竟不是久随他身边的亲兵,渐渐就不见了踪迹。
于是只有他一个人,骑马跃过一片灌木丛,眼前便豁然开朗。
有杨树,有柳树,有桦树,以及他叫不出来的一棵棵高大而又美丽的树木,远远望过去,那一棵棵不同的树木交织在一起,树叶也交织在一起,整片树林都浸润在一股草木清香中,引他下马准备仔细探查一番。
忽有风起。
树叶沙沙作响,混杂着远处的江水声时,孙策忽然在这不同寻常的静谧与美丽中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声响……那是弓弦绞紧的声音!
“什么人?!”他开弓搭箭,大声喝问道。
“小人是黄将军麾下士兵,来此捕猎!”
于是弓弦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
孙策眯着眼,远远地望过去,那人却藏在树后,并不与他相见。
他心中警醒,正准备走过去时,忽有锐利的清鸣破开空气,向他而来!
有一股极尖锐的力量扎进了他的肩膀,随之而来便是几乎令他臂膀都为之麻痹的剧痛!
……那是另一个方向!
刺客不止一人!
他们竟在这里埋伏他!
就在那一瞬间,孙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他已经来不及往下思考了。
他扔下弓,拔出长剑,冲向那个已经寻到方位的刺客时,那人也已从树后转了出来。
那是个刺客,那应该是个只敢埋伏在暗处,偷偷放冷箭的鬼蜮小人,这样的人怎么敢与他当面交锋?!
孙策在一瞬间想得很清楚,只要自己能够冲到刺客面前,这个人必死于他刀下——他的勇气更胜一筹!
但当那个人举起长刀,不躲不闪地冲过来时,孙策震惊得无法言喻。
他在那个刺客眼中看到了惊涛怒浪一般的杀意,以及愤怒。
那人在面对他的剑时,不仅没有躲闪,甚至挺起了胸膛!他的长刀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那绝对不是金帛能打动的刺客……那是心怀死志的死士!
一心一意,只想与孙策同归于尽!
孙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并且艰难地收回了长剑,拼尽全力地躲闪时,第二箭与第三箭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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