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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第九章

    就在那些收到请帖的豪族哭着吩咐家中的妻妾们,  待他不幸罹难后,每日要如何供奉他时,陆悬鱼也在琢磨关于酒宴的事。

    参加酒宴,  尤其还是半个主办方,  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

    “穿什么呢?”

    陆白从竹简上抬起头,  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穿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阿姊想穿什么?”

    “戎装?”她不确定地说,  “或者武冠和直裾什么的?”

    “你想穿什么呢?”

    ……想穿什么呢?这个问题问住了她。

    “好像已经很久没穿过女装了,  尤其没怎么穿出来过,  ”她嘀咕了一句,“其实都到岁末了,还很想穿一下的,  但是你知道,那种场合……”

    灯下肌肤如玉的美人抿嘴一笑,“我也穿女装,  阿姊你比不过我的。”

    ……这塑料姐妹情!

    不过笑完之后,陆白还是给出了她的看法。

    “阿姊若是喜欢女子装束,酒宴上穿就是了。”

    “……不会有点不太好吗?”

    “不会,  ”她说,  “你已在沙场上建立了功烈与声名,服饰再不能桎梏你。”

    陆白的神情那样自然,  语气也那样自然,坐在对面的人就不免因为这句话发起呆来。

    前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陆悬鱼掀起遮在窗前抵挡寒气的兽皮,  透过模模糊糊的窗绢,  正见到有值夜的亲兵拎着一盏油灯,  忙忙走去到门前,  询问了些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  亲兵的声音便远远传了过来。

    “将军!田使君来访。”

    田豫站在院落里,一脸犹犹豫豫,不肯脱靴上台阶,只能主人家穿了鞋,下到院子里来迎他。

    “这么晚了,国让有什么事吗?”

    “寿春宫的财物,在下已经清点完毕,入库封存了,所造竹册已经送到将军的书室中。”

    “哦,哦,这很好,”她有点迷茫,“但其实也不用特意跑来一趟。”

    田豫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主公来了的缘故,田豫也沐浴更衣过了,明亮的冬月下,一身高冠博带,宽袍大袖的文士打扮,站在那里还挺……

    挺……

    怎么和诸葛玄有点像?

    这是文官们见老板时的统一着装思路?

    她的身体不自觉后仰了,想拉开一点距离,仔细打量一下她这位闷棍主簿时,田豫忽然咳嗽了一声。

    “今日见将军喜爱那些饰物,却因我阻拦,未曾取用一件,”他声音很低,“我心中很是内疚。”

    “……也不用内疚,”她说,“那些东西给我也没用。”

    “那些财物,原本都是主公赐给将军的奖赏,我不该阻拦将军。”

    ……这说的也不算错吧。

    按照这个时期的军队作风来说,这些金银珠宝应该是分成三份,一份给主公,两份则是二爷和她均分,拿到手里之后,她再挑一批好的,拿走大头,指缝里剩下的部分才会赏出去。

    赏出去的那部分自然也是先由军官来挑,最后剩点残渣才是士兵的,要不怎么士兵们进城一定要大肆劫掠一番?因为除了那些先登选锋的勇士之外,寻常士兵光靠粮饷是没办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的。

    现在她自己这份被拿出来充公了,其实与同时期普通武将正常行事作风就相差特别远。

    不过反正她这里什么人都和正常武将不太一样【

    “你拦下又不是拿去自己用了,还不是用来换取钱粮布帛,充实军资,”她安慰了一下田豫,“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连眉梢那道伤疤也在月下淡淡生出了光彩,他微笑着看着她。

    “不过,在下此来,的确不是为了造册之事。”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小木匣,很是郑重地递过来。

    那只小木匣未曾漆过,看着并不出奇,似乎有一点年岁,因此摸起来倒是非常温润。

    她狐疑地接过,打开来时,里面是一根加工过的,细长洁白的东西,一尺多点儿,一端略细,另一端箍了一圈黄金,黄金上雕了许多精美的图案,一路蜿蜒而下。

    她拿起那温润洁白,似玉非玉的东西在手里把玩打量,而田豫将目光移开了。

    “这个……”他低声道,“是在下用自己的禄米购得的,赠与将军。”

    陆悬鱼恍然大悟。

    “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嚷道,“另一根呢?”

    田豫睁大眼睛,神情变得有些惊恐,“什么另一根?”

    “这不是根象牙筷子?”她问。

    她的主簿伸出了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而且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象这东西若是践踏了农田,自然是要驱赶的,伤到人了,该打杀就打杀,现在自豫州以南都有象,为了保护百姓,猎几头也没什么,但是象牙这东西…”她看了一会儿,“拿这个吃饭也未必吃得就香啊。”

    ……她这想法别人理解不了,毕竟自从周朝到三国时期,象牙都是重要的奢侈品,诸侯们的“笏”就是用象牙制成的,所谓“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况且现在到处都是丛林,还是人与大自然天天掰腕子的时期,各种大型野兽隔三差五就能叼走个赶路的客商,讲什么保护大自然拒绝象牙制品,大家有点难以理解。

    田豫的整张脸皱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没说出口,而是劈手就把那根筷子夺回去了。

    “……我还没说多谢国让。”她尴尬地说。

    田豫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句,“不必道谢。”

    当那些豪强们抱着必死之心,绝望而仓惶地走进剧城时,他们惊讶地发现,等待他们的并非是一排又一排的强弩与长刀。

    大厅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连枝树形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馥郁而甘澈的香料气息飘散出来,充斥着青州刺史府的每一个角落。

    太阳还没有下山,灯火已经点燃,似乎有乐人在吹笙。

    刘备正站在台阶下,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正值年富力强,经过了一场残酷的战争,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明亮而有神采,双手温暖有力,一身蜀锦制成的华贵衣衫在灯火中闪出一片富贵又绚烂的光。

    当见到这位以宽仁待士闻名,并且深受徐州士人拥戴的诸侯时,有些来客的眼睛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今日竟是刘使君大宴宾客么!早知刘使君驾临青州,我等便是跑坏了马,跑飞了鞋子,连木屐上的齿都撞断,也要早早前来拜会!

    还有些来客却没有这样伶俐的口齿,他们见到刘备时,眼圈一瞬间便红了,哽咽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更有甚者,眼泪当场便落了下来。

    “使君哪!”有人这样泣不成声,“我等盼使君,如婴儿之盼父母!”

    刘备身后的文士中立刻便有人忍俊不禁,悄悄说起了狭促话。

    “原以为狐鹿姑是胡儿出身,才如此这般,原来青州民风便是如此。”

    但主公一点也没笑场,主公拉起了一只只或宽大,或细瘦,反正都挺养尊处优的手,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去,用力地拍一拍,摇一摇,亲切地说了几句安抚的场面话。

    青州经历了这样的战乱,并不仅仅是庶民受灾,这些士人也跟着受苦了啊!

    陆将军想为那些流民多挣些田地出来,心自然是好的,但是操之过急可不行,总要慢慢来。

    比如说那些隐田的田税,隐户的算赋和口赋,这肯定是一大笔钱,眼下交不齐也正常嘛!

    要不就先交一部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是不能通融啊。

    还有那些已经开垦过的,种了冬麦的田,留些也没什么,先算一下荒田给流民们耕种,这也是不错的嘛!

    只要未曾与袁谭暗通款曲,就什么都好说!

    已至岁末,好歹也顺顺当当过完这个年再说,不要担心!一会儿先来一盏热热的椒柏酒,驱一驱寒气!

    ……那些原本没有哭的人也跟着哭起来了。

    只不过之前是恐惧的泪水,现在是感动的泪水。

    若是仔细想一想,刘备也并未免了他们的税,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该收的田还是要收。

    但刘使君至少了解他们的苦楚,给了些通融之处,他手段这样宽和,言辞又这样恳切,这就与陆廉大不相同了!

    怪不得徐州世家都那样喜欢他!

    看看他这一身美衣服!大汉宗亲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哇!听说幽州的刘虞,荆州的刘表,扬州的刘繇,益州的刘焉,都是这样气度高华之人!原本还有他们这里的刘岱,唉……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又迎来了一位刘汉的诸侯!

    青州豪强们这样交头接耳,都忽略了他织席贩履的过去,转而开始议论起他在这一战胜利之后,可能会有的,光明的未来。

    这可能是刘备的未来,但也可能是他们的。

    人在紧绷了很久后,突然放松下来时,脑子经常是木讷而昏沉,并不够足够理智的。

    宾客还未全部入席,有人围着刘备,有人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还有人心有余悸地四处观望,想看一看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有什么能藏人的装饰品没有。

    ……比如说那种能藏弩手的壁衣。

    当他们这样四处张望时,有人忽然就注意到了一座树形连枝铜灯后,立着两名年轻女子。

    她俩年纪大约二十余岁,衣着华丽,发髻里的金簪在灯火里一闪一闪,其中一人生得十分美艳,另一人相貌则平淡得多,只能称一句清秀。

    她们俩在角落里聊着什么,一人说,一人听,听的那个偶尔还会以袖遮面,咯咯地笑几声。

    那也许是刘备的宠姬,有人这样评价了一句,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但也说不定是乐人或是舞伎,一会儿为咱们奏乐献舞,又有人这样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不管怎么说,有人感慨道,这样的佳人才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啊。

    “什么样的佳人?”孔融走了过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刘使君此行还带了美人?”

    孔融的震慑力显而易见是不及刘备,更不及陆廉的,这些豪强在他面前虽然还是要有几分敬意,但胆子却放开了许多。

    “使君未曾见那两位美人么?”

    孔融便转过头去,眯着眼睛往灯火后面看。

    “若非玄德公的姬妾……”有人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下。

    “席间可否请来一同饮酒?”有人接上了这句调笑。

    这位青州刺史终于看清楚了,脸上刚开始是有一丝惊诧的,但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那几个满脸心驰神荡的豪强。

    “我识得她们,”他笑道,“诸君既欲亲近那两位女郎,我便请她们近前就是。”

    这场宴席中,除了刘备孔融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出席,其实这些豪强们心中是有数的,但听闻她们平时一直男装示人,今日必也是如此。

    况且想一想那些分派去各地的女吏刚强健壮的模样,他们心中自然有了对陆廉陆白的猜测。

    那两名灯火后的窈窕女郎,和陆廉陆白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孔融低声吩咐一句,有仆役跑过去,恭恭敬敬请了那两位女子过来时,这几名豪强脸上还挂着“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的笑容。

    孔融脸上的狭促的笑容便更深了。

    有机警的人悄悄退开了。

    有浑浑噩噩的人围了上来。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那个姿容美艳的女郎,“是健妇营的陆白校尉。”

    周围所有在微笑的人都不笑了,他们的眼睛睁圆了去看她。

    女郎那双静而多情的眼睛含着笑,扫了他们一眼。

    有人的脖颈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似乎想转头去看陆白身边的人,但又不敢去看。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另一个,“便是纪亭侯陆廉。”

    陆廉似乎有点不解,目光里带了一点疑惑,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的面容。

    “这几位都是谁啊?”她的嗓音十分沙哑,仿佛北国的寒风,吹醒了所有人的脑子。

    一片寂静。

    这个除了看书,躺平,还爱说刻薄话的青州刺史环视一圈,似乎感觉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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