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07章 第九十四章

    当董承战败的消息与他那颗冰冷而血腥的头颅被送进雒阳时,  据说董贵人一下子就昏倒了。

    她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娇嫩美丽的面容上曾经带着小女孩儿的傲慢骄横,  但现在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所居住的宫殿里,鲜艳得几乎璀璨生辉的蜀锦被宫女小心搬走,  取而代之的是素净的细布。

    天子还很年轻,宫中只有皇后与寥寥数位妃嫔,但听说董贵人失了势,  仍然有许多轻佻美貌的宫女跑到她所居住的宫殿外,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  想看一看那个飞扬跋扈的可恶女子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直到皇后亲临,又温声安慰了董贵人,  才止住了宫中的熙攘。

    皇后伏氏并不因此感到庆幸,  她尽管痛恨董承的骄横跋扈,  但董承的西凉军能与吕布的并州军一左一右,拱卫朝廷,这也是事实。

    现下董承的兵马已失,  只剩下吕布的数千兵马,  天子又无力招募出一支新的北军,  而刘备在徐州连战连胜的消息传来,  群臣们的议论中,渐渐带上了隐晦的色彩。

    他们是公卿世家,但其中也有许多是矢志扶保汉室的忠臣,  这毋庸置疑。

    ……但他们效忠的汉室里,  究竟包不包括这个天子呢?

    当初王莽篡汉,  朝纲倾颓,  人心思汉时,不是也有一位宗室子弟力挽狂澜,再造汉家江山吗?

    只要四百年汉室不灭,玉座上究竟坐着哪个刘姓子弟,有什么要紧?先帝所立弘农王已死,袁绍拥立刘虞,董卓拥立刘协,说不定将来还有一位中山靖王之后,提兵入雒,到时也不过如光武一般,再折腾一次“小宗入大宗”的法统事。

    朝廷为刘备议功时,刘备虽远在下邳,公卿们却如他亲临一般,拐弯抹角地替他讨了许多好处!先晋刘备为乡侯,又封关羽为汉寿亭侯不提,甚至连那个陆廉,都以妇人之身而封侯!

    伏后并非那等愚鲁女子,她从未见过陆廉,更谈不上有什么意见。但她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一听说公卿们竟然在陆廉的封赏上也这样豁达而知变通……

    想到这里,伏皇后的心中就暗暗起了许多惊惧!

    风雪之中的雒阳玉座,现下已是岌岌可危!

    待刘备当真统一中原,到时就算他逼迫天子内禅,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能护住天子了!

    那些公卿!他们大可理直气壮地说,天下清平,汉鼎未失,只有天子一人更迭罢了!就算下了黄泉,他们也有颜面去见二十三代先帝!

    ……不能这样,伏后心里暗暗地想,她总得想些什么办法。

    伏后的忧虑,严夫人是考虑不到的,她现在快乐极了,正抓着女儿的手,轻快地说起自己的期望。

    “皇后是阳安长公主之女,她的位置稳若磐石,你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你父手握兵权,莫说朝廷,天子亦须倚仗你父的威势!以皇后的聪慧和贤德,必不会难为了你,除她之外,宫中还有什么人能比过你去吗?”

    “那董贵人……”

    “董承已死!”严夫人高声道,“天子与皇后仁慈,留她一条性命罢了,她从此没了母族,与永巷的宫女还有什么区别!连一条狗也不如!等你进了宫,你想待她如何,就如何!”

    吕姁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回去了。

    这个女孩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容貌尽管肖似其母,却带了几分稚嫩,一头乌黑的长发,柔软而光滑,十分惹人怜爱。

    但与严夫人那双似嗔似喜的眼睛不同,吕姁的眼睛里总藏了一丝忧虑。

    “阿母,我为何要薄待她?”她小声道,“我与她都是武将之女,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什么话!”严夫人生气地打了一下她的手,“你父是勇冠三军的名将!天下皆知!董承算什么!他岂能比得过你父!”

    她的父亲的确是一位以勇武闻名的武将,吕姁想,但仍然只是一位武将,而非诸侯。

    他没有自己的领地,没有自己的城池,没有钱粮,也没有进取之心。这样的武将,究竟与董承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如初冬第一场雪下,仍留在枝头的果实,看上去顽强而富有生命力,但只要伸手拉上枝条,轻轻地摇一摇,就会落进冰冷的雪地里。

    这颗顽强留在枝头的果子并不觉得什么人伸手向枝头,就能将他摇下来。

    他自己坐得可稳了。

    但面前的高顺和陈宫看起来一点都不稳。

    “将军,”陈宫先开了口,“曹操先遇刘备陆廉,后遇董承,他纵胜了这一场,亦为强弩之末,将军何不此时出兵,取了荥阳?”

    “……荥阳要地,我可取之?”

    “荥阳今为董承残兵所据,将军正可从容取之!”

    吕布眼前一亮,刚直起身,似乎想到什么,又弯了回去。

    “粮草不足,如之奈何?”

    他上雒时带来的那些财货,自然已经用尽了,好在他的士兵们在雒阳周围也占了些荒地,可以重新开垦,得一点粮食,能勉强维持住收支平衡。

    但出兵是需要大量粮食的。

    如果是一个完好的,没有被战火侵袭过的兖州,吕布可以带兵大略,走一路,吃一路,这问题还不大。

    但一个被西凉兵劫掠过的兖州,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那会是什么模样。

    尽管吕布不是一个多情之人,不会被白骨盈野的景象所动,但人死光了,房屋烧光了,粮食抢光了,他再想去抢一回粮就不成了。

    高顺皱了皱眉,“将军府库中尽有财货,何不与张稚叔换了粮草?”

    那些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但它们的确足够昂贵。其中一部分是从刘备那带来的,一部分是从公卿和朝廷那里弄来的,还有一些是四处辗转时劫掠而来的。

    那些明珠美玉,珊瑚宝石,还有金银蜀锦,如果倾其所有,想要换一批军粮也不难。

    但是……

    吕布为难地皱起眉头时,高顺又一次催促起来。

    “将军!将军若不能割据一城之地,反而困守雒阳,与浮萍何异!财货绝非根本,将军不可为其所困!”

    吕布的眉目终于舒展开了。

    “我这就去一趟府库,”他站起身时,一身气势仿佛那个睥睨天下的名将又回来了,“派人去请稚叔,我有要事相谈!”

    高顺那张平淡而坚毅的脸上一瞬间有了神采,“是!”

    “将军,阿姁要入宫了。”

    “……我知道。”

    “她生为将军之女,自小颠沛流离,但她是个孝顺孩子,从来不曾抱怨过她的父亲。”

    “……是我对不起她。”

    “她心性那样柔顺,事事都以父母之意为上,从不曾有忤逆之举。”

    “……我自然是知道的。”

    “现下她将入宫,全雒阳的人都在等着看,温侯之女入宫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势。”

    “我并非不疼爱她,只是军情紧急,我须变卖这些家产,置办粮草……若待曹操夺回荥阳,再想取之,悔之晚矣!”

    严夫人将脸转向了黑暗的墙面,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有哀怨。

    “将军又要弃我们母女于不顾了吗?”

    吕布大惊失色,“我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啊!待我打下荥阳,便接你过去!”

    “那阿姁呢?”

    “我为朝廷镇守关隘要地,难道宫中还能薄待了她吗?待我打下荥阳,我必定再为她置办——”

    “既如此,将军便按心意行事吧。”

    吕布的脸上刚刚露出喜悦之情,但严夫人继续说了下去。

    “黔首家的女儿出嫁,父母也要给她置办一根铜簪,一身新衣;阿姁入宫,一无陪嫁,二无母族,她这一生,只嫁一次,与董氏女却是何等的天差地别!”严夫人的声音哽咽了,“但是将军不必担心,她那样懂事,那样孝顺,纵使入宫之后再如何艰难,便是孤零零地死去,也绝不会怨恨她的父亲。”

    吕布的那两只眼睛慢慢变大,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淡下去,气势也下去了。

    他就那样弓着腰身,像虾米一样耷拉着脑袋,坐在灯火前,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壶酒。

    那可是他的女儿,哪怕离开长安时,丢下了妻子,也没有舍得丢下的女儿啊!

    “我不去了,”他嘟囔道,“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铁甲穿在身上,比冰还冷。

    但高顺就是这样端端正正一身铠甲,走在营中。

    军营从整装到清点需要很久,其中桩桩件件,缺什么,补什么,都需要提前准备妥当。尤其这是在冬天打仗,更不能马虎。

    这也许会是一场苦战,但他有必胜之心,他为此已经等待许久!

    远处有马蹄声来。

    高顺转身时,看到温侯府上一名亲兵正向他而来。

    “将军有令!”亲兵大声说道,“而今天寒地冻,为爱惜士卒之故,暂缓进兵!”

    这个身材高大的武将惊呆了,他的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亲兵刚刚说了些什么。

    “将军现下可在府上?!”

    “不在,”亲兵恭恭敬敬道,“将军入宫去了,听说是天子旨意将下,要迎温侯之女入宫哪……”

    军营中一片沸腾。

    所有士卒都开心得很,他们不仅不用开拔,反而还可以因为温侯嫁女而至少吃一顿好的!

    只有高顺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静了很久,他的神情里带着谁也看不懂的绝望。

    “我军疲惫,旬日之间收不得荥阳,若吕布来攻,如之奈何?”

    曹操注视着下面的武将们——尽管因为攻伐徐州而折损了许多,但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仍然可观。

    他们一个个表露忠心,甚至其中有些还有伤在身,但仍然愿意为他们的主君出战。

    西凉军的战利品令他们又短暂地恢复了神采,尽管大半个兖州仍然已经被董承屠戮殆尽,但至少在这座未曾被攻下的鄄城里,他们重新又获得了安全感,以及充足的信心。

    那些血腥而迫切的眼神令曹操很是满意。

    他并不急于去打荥阳,但他需要时时确认自己麾下将士们士气如何,是否依然勇武好战。

    当他表示要仔细想一想,并注视着这些人鱼贯而出后,曹操喊住了郭嘉。

    “奉孝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一旁的婢女奉上了两盏热茶,郭嘉接过之后,神色看起来很是有些感动。

    “事务如此繁忙,主公竟还记挂着我。”

    “有什么忙的,”  曹操笑呵呵地挥挥手,“有文若与元让在,我是不必担忧的,只是文若这些日子少言寡语,显然是心中尚有芥蒂,很令我忧伤啊。”

    郭嘉轻轻地笑了一笑,“既然文若不曾轻慢庶务,所谓芥蒂,必也是微不足道的,待岁除时,我灌他几盏酒便是了。”

    这个轻飘飘的,将那样的决裂看作“几盏酒就能抹平的小事”的回答似乎取悦了曹操,令他哈哈大笑起来。

    “实是奉孝自己贪酒罢了!不当如此揶揄文若!”

    “主公府上的醇酒,自然是与别不同的。”奉孝笑眯眯地应了一句。

    曹操靠在凭几上,还是很有心情地开着玩笑,“与陆辞玉的酒比起来如何呢?”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郭嘉。

    过了一会儿,他才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句,“为人阶下囚,哪有酒喝呢?”

    这个话题似乎比上一个更轻松,因此曹操还有心情问几句“她竟不曾温柔待你么?”之类的闲话,让这位看起来总是镇定自若的青年谋士也一脸通红。

    但接下来,这位主公一面喝茶,一面随意地又问了一个问题。

    “奉孝这些日子专心养伤,倒不曾再有书信哪。”

    “主公欲断绝吕布袭取荥阳之心耶?”郭嘉笑了起来,“那是不必写信的。”

    曹操微微眯了眯眼,“为何?”

    尽管在曹操看来,若他是吕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袭取荥阳这个险峻之地,但他的确不是吕布。

    “吕布优柔寡断,听信身边之人谗言,却摒弃忠贞之臣的劝告,”郭嘉说道,“他不会来的。”

    <script>ap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