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没去过焦直的营寨, 所以她不知道那座被张辽就像过清晨马路一样随便踩过去的营寨是什么模样。
但这座打起“吕”字旗的巢湖营很明显不是那个类型。
将近三丈高的栅栏,入土至少一丈半,光是这个堪比土城的栅栏就足以说明一切。
三丈宽的壕沟, 因为在巢湖旁,因此没有特意引湖水,而是深挖了一丈余的壕沟,里面布满削尖的木桩。
壕沟外布了密密麻麻的拒马, 辕门前甚至还设置了一座吊桥,平时将吊桥拉上, 不说固若金汤也差不多了。
韩当的营寨虽然结实, 到底还是比不得这座江东粮仓。
她上下左右地打量时, 便听到远远有个将军在厉声说着什么话。
那位将军长了一张气派的脸, 只不过小胡子气得发直, 因此看起来略有些破坏美感。
他正一边说,一边愤怒地指着她。
……指着她干啥?
她只是在这里溜溜达达,思考怎么能把这个吊桥给整下来,再把这个看着就很厚重的辕门打开……
陆悬鱼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将军身边的人向她跑了过来。
一边往她的方向跑,一边还招呼着守在辕门前的士兵。
“放下吊桥!”
“放下吊桥!”
“开门!”
“开门!”
十来名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立刻各司其职,有拉扯牵引绳给她放吊桥的, 有上前打开营门, 片刻之间,没等她回过神来, 两名士兵便跑了出来!
跑了出来!
她欢欣鼓舞地刚准备迎上去, 那两名士兵便露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
“将军想通了, ”她充满期望地说道, “喊小人带了他们进去搬粮食吗?”
一名士兵冷笑了一声,“尊驾一人进去便足够,带他们作甚?”
她眨眨眼,感觉事情似乎有点点超出发展。
“带小人进去?”
“带你进去!将军吩咐我们带你进去打你的军棍!”
下午时分,太阳很晒,地面很热,大部分的士兵似乎在帐篷内休息,箭塔上有几个讨厌鬼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她环视了一圈,感觉有点懵。
见她迟迟没反应,那两名士兵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准备要拽了她去。
她身体反应速度极快,一瞬间便跳开了。
“凭什么啊!”她扬起嗓子,十分委屈地嚷了起来。
“凭你仪态不肃,蔑视禁约!”那士兵也嚷了起来,“就该打你的军棍!”
……她瞪着他们。
【有什么现成的骂人话没有?】
【……你要是在战斗方面向我请教,我是会很高兴的。】
【战斗方面我用不着向你请教,】她说,【快点!把你的刻薄话来几句!】
惩罚那个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军官并不是吕范心中的大事,而且十军棍在他看来也是个会让人涨涨教训,但也不至于打伤结仇的处分。
归根结底,这事起于焦直,他没必要和一个小人物过不去。
因此吕范下达命令之后,便准备去文书的帐篷里,查点一下焦直最近的账目,再令人送信给孙伯符将军,请他严加管束一番。
但他将要走到那名文书的帐篷门口时,营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嚣哄闹。
……那个小军官的嗓子很哑,喊是喊不出来的,但他似乎用什么东西卷起来放在嘴边,声音便顷刻间大了好几倍,听起来嘶哑粗粝,令人听了就心中有气。
……但比起他所说的话,这嗓音简直不算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将军麾下!我又没违反你们将军的军纪!不就是看焦将军不顺眼吗!什么东西呀!要不是焦将军出人出力,有你们什么事儿呀!”
箭塔上一片骂声,有士兵在替吕范说话,很显然,这位治军虽严,却一视同仁,处事公正的将军还是很得士兵们好感的。
……但这已经很不成体统了!
吕范额头上青筋迸了起来,转过身就要再喊几个士兵拿了绳子,将那个小军官堵了嘴,再绑了手!不敲几十军棍这事儿不算完!
但他的命令还没有下,那个小军官上蹿下跳,又嚷起来了,“焦将军怎么啦?!焦将军的兵是自己祖上挣来的!”
那些稀稀落落或坐或躺的民夫已经都爬起来了,跟着起哄。
“自己挣来的!”
“你们吕将军的兵——!”
吕范的气息为之一滞。
“是给人家当女婿换来的!”
巢湖粮仓门口的这群江东士兵一个个都被噎住了。
吕范出身贫困,但他容貌英俊,因而向汝南城中的某名门之女求婚时,女郎父母原本是颇为嫌弃的,但那位芳心已动的女郎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爹娘,理由是——
“看看啊!就看这小伙子的相貌!难道他能久居人下吗?!”
这段历史其实知道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将吕范的发迹同它联系起来,现在劈头盖脸被这个小军官嚷出来,箭塔上那些江东士兵不免就偷偷转过头去,贼眉鼠眼地打量起他们的将军。
【就这么骂就行?】她有点怀疑,【我以前也这么评价过我主公来着……这算骂人话吗?】
黑刃发出了一阵莫可名状的怪声,最后它还是态度很镇静,温和,并且非常有自信地回答了她:【就这么骂就行。】
……陆悬鱼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那些乔装打扮成民夫的精兵,使了个眼色。
于是这群人大声嚷了起来。
“好女婿呀——!”
吕范虽然出身寒微,却是个特别追求完美的人。
无论是身上衣衫,还是举止仪态,又或者是孙策交给他的任务,桩桩件件他都力求办得妥当,不落人口舌。
但这个无赖儿已经超出了他忍受的范围!因此那张白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最后转为了黑云密布的狰狞。
“将军!小人去杀了那个无礼狂徒!”
“将军!”
“我若要杀他,岂会假借尔等之手!”
吕范拔了腰间长剑,怒气冲冲便冲着营门走了过去!
他今天必杀那个无礼小人!但在杀他之前,他还要当着众将士的面,正言斥责他一番!要令他心服口服,诚惶诚恐,然后再斩了他的头颅,交由那些民夫带回去!令焦直再也不敢行这等龌龊之事!
当吕范被怒气冲昏头脑,一步步走向营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考虑过,作为这座营寨的主帅,同时作为一个武功并不高明之人,他是应当无论何时何地都稳坐中军,而不该这样轻率出营的。
……但这样的错误也不独他一个。
那两名士兵见那个小军官嚷得越来越不成样子,早就气得满脸通红,扑上前去想要捉他。但那人骂得难听,身手也是敏捷极了,一二人根本捉不住他,只能任他在那里如同猴戏般,一面上蹿下跳,一面大气不喘地骂街。
……有这样的身手,却是这样的心性,果然焦直身旁,再怎样的良才也耽误了。
吕范想到这里,倒是心中生了一分怜悯,但这一分怜悯不足以令他留下那人的性命,反而坚定了杀他的决心。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大喝了一声:
“这般丑态,如何做得我江东子弟!”
那几名士兵见他走出营寨,便停了下来。
于是那个陌生的小军官也停了叫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吕范一步一步地走出辕门,踏上吊桥,怀着一腔怒气,向那人走去时,丛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他瞳孔一缩,刚准备令人升上吊桥时,马蹄声便近了些,也清晰了些。
只有一人一骑。
“什么人?!”
那马蹄声还未完全接近,喊声却已经传过来了。
“急报!焦直营寨昨日为张辽攻破——”
……急报?
……焦直营寨已破?
……还是飞马传讯?
……那这些民夫?还有这个小军官?他们是什么人?
吕范一瞬间觉得自己陷入了深冬时节的江水之中,他头脑缓慢,视觉却极其清晰地看着那个小军官自背后拔出长剑。
那是比寻常汉剑长出一尺有余,因此一定会格外沉重的一柄长剑,但在那人手里轻若无物。
世间若说马上勇武,吕布或许无人可及,但论及剑术,天下人皆知刘备麾下的“列缺剑”陆廉才是独步天下的剑神。
算来陆廉的军队,也快要到达巢湖了……
吕范慢慢地眨了眨眼。
身侧的亲兵立刻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有人拔出兵刃冲了上去,有人护着他,大喊要他回营。
陆廉的脚尖轻轻踮起,仿佛阳春三月时,踮脚摘取枝头杏花的女郎一般轻盈。
于是剑光也那般轻盈地划过几名士兵的脖颈,鲜血也那般轻盈地喷涌而出。
吕范的神志终于回来了。
“不要管我——!”他猛地推开了身侧士兵,回头大喊起来,“立刻收起吊桥!关闭寨门!”
当他喊出这声时,身侧的士兵也倒下了。
一只手轻柔地抓住了他的衣领,随之一股大力便传了过来。
陆廉是女子,生得又并不壮硕,她那股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呢?
这位将军下意识地产生这个疑惑时,陆廉也在疑惑。
但她的疑惑顺嘴就说出来了,因此吕范也就听到了。
“就这还要打我军棍呢?”
……………………
在巢湖营寨的主帅被陆廉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扔进丛林时,那些民夫们已经纷纷从骡车下面抽出了他们的短戟、藤牌、长槊、环首刀。
他们呼喝着,咆哮着,义不反顾,计不旋踵,跟随着他们的将军,向着敌人的营寨冲了过去!
人尽皆知,陆廉麾下有三千卒,是她自冀州一路颠簸,始终未曾离弃的百战老兵,而这五百人是老兵之中的精兵!
他们冲进这座数千人镇守的营寨,却丝毫没有敌众我寡的畏怯,反而心中一片火热!
看看这一座接一座的帐篷!
看看这些还没来得及运进帐篷里的粮食!
看看这堆积如山的财物!
看看自船上牵下来的肥嘟嘟的牛羊!
触白刃,冒流矢又有何妨!前面是他们的田地!他们的牲口!他们妻儿吃穿用度,还有父母双亲那一口体面的棺材!
那些从帐篷里爬出来的士兵匆匆忙忙想要阻止起反击,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找不到他们的将军了!
将军在哪里?!
将军在哪里?!
陆廉一剑砍断了中军帐前的大纛,高呼了一声,谁也不知道她喊了什么,但谁也不需要知道她喊了什么。
这座营寨并非全然没有抵抗之力,它还有三千兵士,尽管不是孙策本部兵马,但熟谙操练,武器精良。
但他们的主帅已经失了,大纛已经倒了,这对于刚刚进入战斗,尚未布置阵线的士兵们而言冲击力是极其巨大的!
他们是为吕范而战的!吕范已失,他们又要为谁而战?
江东士兵开始争先恐后地往船上逃去,已经登船的士兵立刻抓起船桨,胡乱划了起来,未曾登船的士兵恨不得将船留下,于是有船舶相撞,又有士兵自相残杀,还有更多的士兵慌不择路,跳进了巢湖里。
那其中或许有水性极佳之人,总能寻到一条船爬上去,留得性命。
但更多的人将性命留在了岸边,幽蓝清澈的巢湖顷刻便染上了一抹殷红。
殷红越扩越大,很快将湖边尽染,惊得湖上的鸟儿也飞了起来,半天不敢靠岸。
夕阳映在结束了战斗的湖面上,水鸟便又悄悄落了下来,谨慎地向着这座喧嚣沸腾过的水寨靠去。
陆悬鱼开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
粮草是有的,酒肉也是有的,钱帛是有的,财宝更是有的。
打完这一座营寨,她从离开历阳时的精穷瞬间变成了大富翁!钱粮补给什么都不算事!
这还不算那些被撞沉的船……那些船里肯定还能捞点什么上来!
……她的意思是,孙策在自己家一亩三分地很客气,待百姓秋毫无犯,但对这片土地他还是搜刮了一下,尤其没放过那些世家豪强。
众所周知,孙策的作风在长江两岸士族们看来一直有点土贼,谁有钱就刮谁的钱。
“这哪里是土贼,这是实在的打土豪。”她一面赞叹,一面拿起一串闪闪亮的宝石项链,往自己脖子上比了比。
“将军仪态,玉树生光,这项链正是相得益彰。”随军的功曹立刻夸了一句。
她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又觉得有点不满意。
“你怎么不阻止我呢?”
那个四十多岁,被田豫压榨得早早就对发际线失去兴趣的功曹惊恐地睁大眼睛,五官也奇怪地扭了起来!就算她不会看别人眼色也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将军你有病吧?”
“……造册,”她将那串宝石项链扔了回去,“都造册。”
张辽此时还不知道陆悬鱼在一天之内就打下了巢湖水寨。
他领了八百骑来到合肥城下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骑兵的速度确实很快,但守军也完全有时间将城门关闭,尤其已经过了一整天的时间,孙策必定已经知晓焦直营寨已失,岂会不戒备呢?
但当他领兵至此时,城外的百姓们立刻惊慌失措地往城里跑,那些还在忙着挖坑埋尸的民夫也慌慌张张地往城里跑。
城门关的很慢,任由他们就这样跑来跑去。
“将军,”一个偏将策马上前,悄悄问了一句,“是有诈,还是孙策遣军去救巢湖,丢下了合肥城?”
张辽仿佛没听见,策马便跟着那些百姓,往城里而去。
“将军——!”
偏将大吃一惊,但心下无暇多想,立刻也跟了上去。
他们是张辽的部曲亲兵,亲若兄弟,张辽便是奔着死地而去,他们也一定会跟上去。
但这样一座城池……这样一座城池……
他们的疑惑在进城时被打消了,那些守军见他们冲进城,立刻便迎了上来!
但动作这样迟缓的守军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轻而易举就被骑兵碾压了过去,城门上洗得还不是很干净的血迹,顷刻间便又覆上一层。
“将军!”偏将大喜,“孙策果然全力去救援巢湖,令我等——”
张辽在听他讲话,但注意力并不完全在此。
他抓了小吏,问过了合肥城中粮仓的位置,他入城之后一刻也不准备停歇,奔着粮仓而去。
八百骑随着他们的将军一路奔驰,很快便来到了这座焦黑的,被火烧过一遍的粮仓旁。
“这里的粮食不多,”张辽说道,“但够用了。”
“……将军?我们的粮食不是已经够用了吗?”
“我没说我们用,”他说道,“你看,咱们既然现下受陆将军调度,也该学她散一散粮,赈济灾民才是。”
……赈,赈济灾民?!
他们八百骑千里迢迢跑到合肥来,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但张辽转过身,策马冲到了大街上,高声喊了起来!
“诸位父老饱受战事所累!寒不得衣,饥不得食!而今陆辞玉将军有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那些破旧房子里,残破的墙头上,不知不觉间悄悄探出来许多颗脑袋,屏气凝神,都在悄悄听他讲话。
“谁能将城墙刨下来一尺!可得三升粟米!”张辽高喊道,“若是挖得的土担至护城河处倒下去!再得三升!”
要不要再等一等?要不要再等一等?这个将军莫不是在说笑?!可是……可是再等一等,隔壁家的赵二郎已经翻过墙头,跳出去了!不能再等了!
这座因为久经战火而变得凄凉寂寥的合肥城中,猛然从死寂转为了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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