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一次变得既短且长。
在乡间的土路上, 这条车队勉强地围成了一个半圆,而后民夫将车推倒,一袋袋的粮食也跟着倒了下来, 有些封口处没扎紧的,金黄的粟米便流到了泥土里。
但没人有心思在意那些细节了。
“阿兄!”堂弟紧张得嘴唇开始颤抖, 但思维倒还十分清晰, “我们,我们要不要出去迎敌——”
“见到一群战马冲过来,狗也比你机灵些!”臧霸骂道, “你看看咱们有那么多骑兵吗!保持住阵线——!”
两侧的农人慌不择路, 四处奔逃,再也无人去看顾残雪消融的农田。
而马蹄声愈来愈急!
车夫在指挥下将骡马拉到车子后面, 一面是骡马, 一面是倒下的车子, 士兵们躲在辎重车与骡马中间,藤牌兵在前, 弓手在后, 矛手两侧, 中藏刀兵, 竟然在短时间内也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型。
臧霸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撼动大地的方向——那绝不仅一千匹马!那是一支骑兵大军!
泰山军扎根在泰山东海一带,自数年前诞生至今, 马匹不过数百匹, 现下出来运个粮, 臧霸更是没有将自己那支心爱的骑兵队带出来, 只带了几十骑亲随随行护卫罢了, 这两千余士兵都是步卒, 如何能抵挡匈奴骑兵的攻势?
堂弟刚想说些什么,臧霸一把将他的身子按下,一支箭擦过头顶,钉在身后的马车上!那些科发索辫的匈奴骑兵终于冲了过来,随之而来便是一波箭雨!
匈奴骑兵各个都能在马上开弓,虽然对于马车后的士兵们伤害有限,但那些充当防御工事的骡马顷刻间便被射死了一片!
“弓手!”
“弓手!”
弓手弯弓搭箭,箭尖向上调整了一个角度后,只等一声令下,这一场箭雨便要倾泻而下!
然而那些匈奴骑兵在冲到了三百步外时,却纷纷调转马头,向着两翼散开!
“将军!”
“将军!我军当如何行事?!”
臧霸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手中紧握的短戟也不觉被汗浸湿,“不要破坏阵型!”
“是!”
“命令弓箭手调转方向!”
“是!”
将熟的麦田被匈奴兵无情地践踏了过去,如狂风,亦如镰刀,一排排地倒下。
这片大地都被这些匈奴骑兵所带来乌云笼罩住了,每一个士兵都在乌云下握紧了汗涔涔的武器,每一个民夫都趴在地上,一边倾听着大地的震颤与乌云带来的雷鸣,一边瑟瑟发抖。
但那群匈奴骑兵顷刻间便散去了。
他们绕开了弓兵的射箭范围,只是远远地射箭,杀死了一些牲口之后就离开了。
太阳似乎短暂地从云中现身,将阳光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但趴在地上的人仍然不敢起身。
不知是谁第一个大着胆子,抻脖子向那个方向望了一望。
“阿,阿兄!”
“将军!”
“他们为何走了?!”
“难道是见到我们军容严整,心生惧怕?”
臧霸从车后面站起身,将手戟收了起来,“派几个斥候去打探一下!”
“是!”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臧霸仍然阴沉着一张脸。
那些匈奴人跑得很远,连斥候也追不上,在附近跑了几里路后,立刻便返回来报讯。
“将军!他们走得不见踪影了!”
随着斥候接二连三返回,每一个人都带着同样的消息回来,于是自堂弟而下,到那些队率伍长,兵卒民夫,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开口讲话的**,一条土路上立刻开始议论纷纷。
“必是没有胜过我们的把握,因而退却了!”
“不错!”
“不错!这些蛮夷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见到我们这般兵强马壮,他们岂敢再来?!”
臧霸出身泰山寇,自小到大就没见过匈奴,自然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但他凭着一个老革的头脑,仍然直觉认为这里有问题。
他这个防御阵型远远称不上尽善尽美,长矛兵不足,疏漏甚多,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能防住骑兵的手段。
这样的一支兵马,他几乎不敢说能赢过那两千匈奴骑兵,只能倚仗这些简陋的防御工事,勉强抵挡住罢了。
这样的优势下,匈奴人为何冲过来却又散开了?
为何只射杀了几十头牲畜,却不曾冲锋他的阵线?
他心中虽然嘀咕,却仍准备下令,要民夫收拾一下马车,将那些死去的牲口背负运送的粮食放在其余车上,继续前行。
当他正准备这般下令时,忽见一人自车队后面骑马跑了过来。
“臧使君!不可!”
臧霸的眉眼一瞬间舒展开,又皱起来了。
不错,他的确是东海郡守,但这个郡守是曹操上表请封的,他三番五次当着刘备的面辞而不受,最后虽然在刘备的坚持下勉强受了这个郡守之衔,却不许亲近之人这样称呼他,以表示自己的谦卑。
但不代表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时,不会有一点点得意。
跑过来的这人是陈衷。
臧霸不能说不喜欢陈衷这人,毕竟这个年轻人品行端正,言谈举止风度礼节毫无纰漏,但臧霸只要一想到下邳陈氏如日中天的那副架势,心里就很有点不自在。
尤其是听说他将堂弟送到陆廉军中,陈家竟然也立刻送了这人过来,臧霸就更不得劲了。
但他还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且十分亲近地开口。
“子庸何事?”
陈衷跑过来,甚至来不及下马,只是在马上一拱手。
“匈奴人不久必返,咱们还是速速回去为上!”
“速速回去?”臧霸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何?”
“臧使君细想,匈奴人远远地射杀了那几十头牲畜之后,我军若是继续向前,必定要将那些牲口原本驮负的粮食放在其他牲口上,是也不是?”
臧霸皱了皱眉,“不错。”
“匈奴人若是再度返回,又射杀一些牛马呢?”
“那就再将……”臧霸怵然而惊,“不错!”
他们是运粮的辎重车队,牛马驴骡这些牲口都已经负担了不少粮草才出发,匈奴人杀一次牲口,其余所剩牛马自然要增加不少负担。
匈奴骑兵不会冲进泰山军的攻击范围,他们只会远远骚扰,不会消耗一个骑兵,却能慢慢将这支辎重车队的牲口杀绝。
到那时他们还要怎样运粮?
一支疲惫的,困于原地的,失去了所有交通工具的车队的下场,岂不是一眼可见?
“那些死掉牲口所负辎重,一概丢在原地!”臧霸厉声道,“后军改前军!立刻回剧城!”
“是!”
“是!”
“阿兄!”堂弟大急,“陆将军怎么办!她岂不是要挨饿?!”
“你若是不想让她挨饿,”臧霸说道,“就想出些办法,将这支匈奴骑兵除了才是!否则你运一次,他们截一次,你又待怎样?!”
于是小臧将军那张毛茸茸的脸上便显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气,看得连陈衷也有些可怜起来。
“我们这就派信使去告知陆将军,共同商议当如何行事。叔豫勿忧,陆将军出发时携有一月粮米,若是缺粮,去千乘便是。”
小臧将军想了一想,忽然问了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
“千乘便有粮吗?”
当信使马不停蹄地穿过青州大地,前去寻找他们的将军,并且准备呈上这个相当不幸的消息时,这支三千北海兵,三千民夫,总计六千余人的军队已经行至广饶,正在安营扎寨。
这位小陆将军虽然是个女子,治军却十分严格,每日扎寨时,栅栏要怎么建,壕沟怎么挖,尖刺怎么摆,她都会细心地一一检查。
除却这些之外,雨天里弓箭是否保养得当,太阳下矛杆会不会开裂,士兵的草鞋有没有及时更换,凡此种种,她都十分关心,甚至令士兵私下里偷偷议论,觉得这位女将军管得有点儿太宽了。
尤其是营中连随地解手都要严查!
凡是在取水点附近解手的,一旦被抓住,都要打二十军棍!
这是什么道理!大晚上的起个夜也必须要去固定的茅坑旁解手!这大冷天的夜里,冷风一吹,浑身都直打颤,还要跑那么远!这是什么道理!
但陆将军就是很认真地在抓这些事,导致人人都有一点小抱怨。
毕竟在孔融的麾下待得久了,那位才学名闻天下的孔使君不惯俗务,这些小事都是下面的小军官自己决定,大家一起图省事罢了的。
因此陆悬鱼接手了这支军队后,感觉十分的不趁手,她需要花大量时间给这些郡兵的坏毛病纠正过来。
……比如说饭前便后要洗手,比如说大小便必须在固定位置,尤其不能污染生活用水。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所有细枝末节上的疏忽都可能引发瘟疫。
瘟疫会毁灭一支军队。
当然,也不是说只有瘟疫会毁灭一支军队——她在心里这样说了一句冷笑话。
田野与丛林一天比一天翠绿,春风也渐渐和熙。
她巡视了一圈士兵们安营扎寨的琐事后,很想回中军帐休息一下,毕竟行军时大约凌晨四点就要起床,现在困倦得很。
但她闭上眼睛时,脑内的沙盘在慢慢地复原战场形势。
她与袁谭的军队渐渐接近了。
袁谭无视了千乘,继续向着剧城而来,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位性急的大公子想要速战速决,用优势兵力击碎她的军队,但陆悬鱼想的与他全然相反。
她在等待捷报。
只要太史慈的消息传回来,告诉她厌次粮草被烧,粮草不足的袁谭就会撤军了。
她因此不打算与袁谭决战,只想守在这里,和袁大公子磨磨时间,她因此准备将营寨修成一座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城池,好能支撑起接下来的等待时间。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但她依然很有信心。
陆悬鱼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时,不知怎么的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骑兵飞马冲进了中军营。
“将军——!”
她忽然惊醒,“如何?!是子义有消息了吗?”
“将军,是陈衷陈郎君的信!”
“陈衷?”她狐疑道,“他来什么信?拿来我看!”
这座中军帐十分简朴,除了一条用来御寒的毯子,一个铜火盆之外,再见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因而显得灰蒙蒙的朴素极了,连带站在中间,细细读信的年轻将军也显得灰蒙蒙的,没有半分光彩。
但当她终于读完了那封信时,她抬起了眼睛,于是寒冷的光芒从她的眼中绽开,连带整座中军帐都笼罩在了这片凛冽的寒光之中。
“召集众人,升帐。”陆悬鱼没有多说,只是下达了这样一个简短的命令。
她的粮道被断了。
这不算是一个好消息,但她必须得面对,也必须做好准备。
【你下定决心了吗?】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
【我要同袁谭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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