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这个人, 平生最不擅长的就是猜人心思,尤其是世家公卿的心思,对他来说, 那实在是另一个种族, 另一种生物,虽然看起来像人, 听起来像人, 吃饭走路的样子也像人, 但就是和他没什么相似之处。
然而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越不擅长的, 越想要试一试, 吕布也是如此, 猜不透长安城那些公卿大臣的心思,那索性就不猜了。
猜不透袁术袁绍的心思, 猜不透曹操刘备的心思,那总可以猜一猜自己手下的心思吧?
张辽的心思说起来不是吕布猜的, 而是看的。
自从离开长安, 一路辗转飘零,何止千里万里, 除了铠甲兵器,粮草钱帛, 也只有那两三件随身携带的东西不曾丢弃。吕布留着他的官印, 侯成留了几封家书, 高顺留了一卷书。
张辽留的东西最奇怪, 他留了一件墨绿锦袍。
那件衣服吕布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见张辽穿, 那还是丁原封他为并州从事, 派他进京见大将军何进的时候。为了出入贵地, 这位年轻的并州从事特意花了重金做了这件衣服,在营中试了又试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包裹里,奔赴雒阳。
边陲上居住的人鲜少有富豪,张辽家境也不过尔尔,那件衣服是张辽所有衣服当中最为华贵的一件,在那时候他再也没拿出来穿过,因此吕布就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第二次见到那件衣服,却不是穿在张辽身上,而是穿在了陆悬鱼身上。
他那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陆悬鱼没有华贵衣衫,与大家一同赴宴确实显得太过寒素,张辽这么做,很是贴心。
但第三次见到那件衣服,吕布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逃出长安时十分狼狈,步兵先行,骑兵随后,因此人马就有些捉襟见肘,他在忙乱之下只接走了自己的女儿,那几个武将干脆没有回府。张辽没有家室,因此他是不必回府的。
但他不仅回去了,而且还带走了那件衣服。
吕布当时是不清楚的,他也没心思理会这些事,还是过了许久之后,才被他察觉到。那时他们自兖州而退,狼狈至极,辎重粮草被夺了大半,莫说金银,就是粮米也不剩几粒。
但武将们平时走到哪里,就有本事吃到哪里,因此行囊中总该带点面饼肉干,吕布便是无意中见到张辽从随身的小藤箱里拎出了那件衣服的。
——那件衣服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大概是“濮阳之战”的手笔,已经全然不成样子,但仍然被张辽带在身边。
除此之外,张辽说话办事言行举止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正常极了”。
……尤其是亲眼见到小陆的女子装扮之后,他就正常得更加刻意了。
比起张辽,高伯逊的心思则简单得多。
那一日请小陆来军中,吕布是亲见高顺坐在小陆身边的。
他与高顺相识已逾十载,因此吕布颇为了解高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他会为了陆悬鱼,拔剑与自己的主君相对吗?
不。
他会提醒陆悬鱼,让她尽早离开吗?
不。
高顺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他坐在陆悬鱼身边,只是准备在刀手冲进来时,一起被乱刀砍死罢了。
——我既不能帮你,也不能救你,我甚至眼睁睁坐视你进了陷阱却不能提醒你,但我能陪你一同赴死。
吕布平生最不擅长猜人心思,但他却觉得自己猜中了高顺的想法。
那甚至无关男女之情,只不过是愿以一死酬知己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男女之情有那么要紧吗?
面前的女郎有些困惑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冬月之下闪闪发光,里面藏着满满的困惑。
但吕布却不肯告诉她,自己究竟是如何去问张辽高顺的,他们分别又给了他什么样的答案。
他只是又倒了一盏酒。
“别选那些出身高的,长得美的,”他说,“那个有钱的倒是可以拿来用用,不过小陆,你知道张辽和高顺好在哪吗?”
小陆好像很不想接话,但最后还是接话了。
“好在哪?”
“我会抛下自己的妻子,独自逃生。”吕布说道,“但他们不会抛下你。”
……太离谱了。
关于吕布最后那些哼哼唧唧的醉话,她暂时都扔到脑后去。
过了几天,陆悬鱼还是和陈宫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意向合同,能不能凑骡马粮草钱帛,能凑多少,她现在也说不好,因此春时吕布陈宫会不会来,也不好说。
但是陈宫为了表示一下诚意,给了她一个出人意料的大礼包。
“天下没有不战而守的道理,”陈宫说道,“将军想必也清楚得很。”
攻城的是深入敌方领地,因此无论行军、扎营、运送粮草、制造攻城器械,都受到很大制约。而守方只要不是废物,也不会一开始就困守孤城,而是要积极主动地出击。
就像曹操围攻郯城时,刘备也是出城而战的。
陆悬鱼不能出城的最大原因是她不能打刘备的旗,当然也可以打孔融的旗,但天下皆知孔融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种废物,因此孔融的旗号和窗户纸差不多,激怒了袁谭,一戳破这层窗户纸后,那就立刻开始冀徐大战倒计时。
见她沉吟不语,陈宫笑眯眯地说道,“将军不需要并州兵马一臂之力,也不需要并州旗帜吗?”
……这就离谱!
如果孔融觉得陆廉一个不足守北海,把吕布也请来,或者吕布就不请自来了,接下来的局势会怎么发展?
众所周知,吕布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轻狡反复无信义,别说有仇,有仇没仇甚至跟你沾亲带故都不耽误他路过你家时顺手牵两头猪走,因此见到北海势危就跑来抢地盘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啊!但凡吕布说话办事像人一点,袁绍也不至于给他从座上宾一撸到底,成了半夜提桶跑路否则就要被甲士刺杀的人厌狗嫌啊!
“吕将军的旌旗……”她谨慎地说道,“怎么卖?”
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谈生意的吕布就有点坐立不安。
“我没卖过这个……”他小声道。
陈宫迅速地,动作很小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来。
于是吕布又不吭声了。
吕布走后不久就进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于是城中军民也就越来越忙碌。
士兵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里拿的都靠军营,但家中老小会不会挨饿也全看他们,因此进了腊月,田豫就忙忙地给他们发了军饷。
数千士兵再加数千民夫工匠们都发了工资,整个阳都城一下子就繁华了起来。提早进货的商贾都跟着大赚了一笔,有家业的想给母亲买块皮子,给妻子买根簪子,给孩子买一包糖,没家业想有家业的也得赶紧筹备起来,挖空心思琢磨什么样的聘礼能让岳家满意。
还有一群既无家业也不想成家的,那就放飞自我了,吸引了附近许多的穷苦女人过来,做起了露水夫妻。一时间城中常能见到兵卒带着衣衫褴褛的小妇人去酒坊客舍里坐着,围着一罐热气腾腾的炖肥狗肉,吃得香甜极了。要是那位军爷再大方点,小妇人就能再带上自己的一两个孩子,一并跟着蹭吃蹭喝……有狭促鬼就打听,带孩子的有,那有没有带丈夫一起来蹭吃喝的呢?
……听说也是有的,不算太常见而已。
那些小客舍都是极便宜的,自然屋子狭小,没什么家具,最寒酸的甚至连床榻都没有,两包干草铺个褥子就凑合作了床榻。但天寒地冻,能在城中寻到这么一处落脚的地方,晚上睡觉也不怕冻死,已经让人感激涕零了。陆将军仁厚,那些无家可归的穷苦人也有地方安排,但毕竟是一群人挤在一起,白天要做活,而且只给点麦饼吃,若是与往年比起来,自然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但现下既然这群老革慷慨解囊,那就……多吃一顿赚一顿吧!
青少年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陆悬鱼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等出了正月,冰雪消融之后再回来。
陈群和田豫也都放了假让他们回家,陈群犹豫了一下。
田豫就没犹豫。
“若无要事差遣,我就不回下邳了。”
“……为啥不回?”她惊诧道,“你不回去看看高堂吗?”
“我抽空搬了个家,家母已来阳都城安居,”田豫说着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陈群,“长文不必担心,这里有我在,长文尽可安心回家。”
……纪律委员好像很想说点什么。
……最后没说出来,还是闷闷地行了一礼就走了。
……当然,她也不至于自己过年。
首先是陆白带着三百健妇营在阳都城,这支小小的女兵队平日里操练,偶尔也可以给她当当仪仗队,凑凑热闹。
其次是同心带上一家子过来看她了。
……这种感觉就很神奇。
陆悬鱼还记得在雒阳过的那个新年……她们拆了人家荀彧的地板烧火取暖,而且拆了不少。
现在她们不需要拆别人的地板了,她在下邳有一处房子,大家平时在那里居住生活,但既然过年时她不方便回去,那她们也可以过来看看她,而且路途上并不遭罪。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毯子,还有几条她抽空殴打附近野兽获取的皮毛,四娘长高了一截,小郎也长高了一截,阿草口齿更清楚了。
“郎君!”
……同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叫女郎!”
阿草拿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这个头戴武冠,身着直裾,腰佩长剑的年轻人,半天没叫出来,委屈极了。
既然同心一家子来了,正好和田家阿姨凑一起过个年,就很热闹。
阳都靠海,于是今年的汤就特别的鲜,蛤蜊瑶柱鱼干什么都能往里放,除了大家平时过年吃的那些美味之外,还能再来一道海鲜杂烩,对于广大内陆群众来说,真是鲜得天灵盖都飞了。
刚准备入席,算来算去,她发现还缺了一只太史慈。
“太史子义呢?”
她自己有两千步兵,外加不足五百的骑兵,这些人已经训练精熟,明金鼓,知进退,并肩作战时不会胆怯,杀敌时也能奋勇当前。
她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父母是否健在,妻儿是否安康,在这个时期看来,她这支兵马算是不折不扣的精兵。
但人数还是有点少,因此太史慈抽空又在北海与琅琊新招募了两千士兵,现在正在操练。
她到军营时天色将晚,太史慈正准备吃饭,看到她来,就吓了一跳。
考虑到今天是岁除,因此还是摆了五辛盘的,但没有酒,只有桃汤,粟米饭,以及一碟鱼干一碟肉干。
“将军怎么来了?”太史慈惊得放下碗筷,“城中有什么事吗?”
“今日岁除,这是家家团圆,把盏言欢的日子,子义留在这里做什么?”
“嗯,”太史慈摸摸自己那一把美须髯,“这些是新兵,操练未熟,我虽给他们分发了酒肉,令他们安心过年,却也担心他们酒醉生事,还是守在这里的好。”
……另一个996的好员工太史慈,她就感觉很内疚。
“家中如何?”她问。
太史慈一愣,微微笑了起来,“家母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明天我来军营,你回下邳多待些时日,休整一下怎么样?”
这位青年武将摇了摇头,见她还是一脸担忧,立刻便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我既无后顾之忧,当与诸君勠力同心,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他说道,“区区一个岁除算得了什么!我在军营里,衣食丰足,将军想一想,这世上有的是缺吃少穿,也要过年的人哪!”
……说的不错,她想,总有那些穷苦人,每到新年就过得特别辛苦。
赵云这个新年过得也很辛苦。
他守在厌次以东的一个小土城里,身边还有几百人追随。
比起那位新任东莱太守诸葛玄,赵云身边这些人既是他的同袍,也是他的同乡,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因此现下忍饥挨饿,也能够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他吃得很节省,因此粮食还剩了些,算算应该能挺到开春。
这种日子是极其拮据的,当然称不上“衣食丰足”。于是他手下的士兵开始四处寻找些能够丰富食谱的东西。
比如说城内外的田鼠,那些田鼠躲在地下,冰冻的大地坚硬无比,因此想找到它们可不容易。
但只要能找到,就不仅能找到田鼠,还能找到它们的储备粮。
赵云的年夜饭里就有这么一只烤田鼠,但他不会独享,而是慷慨地将它分给了同袍。
“将军,我们守到雪消,就能守来援军吗?”有这样的亲随悄悄发问,“可是四面都是袁谭的人……”
“田楷已退,听说公孙瓒也败了……他们还能再回来吗?”
端着饭碗默默吃饭的赵云抬起眼帘,望了他们一眼。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宁静的眼睛给了他们一些力量,令他们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于是话题悄然转变,变成了等他们脱困时,他们应该吃点什么来犒劳自己……
田楷是不会回来了。
公孙瓒也不会再来平原。
赵云重新将目光放进了那碗饭上。
他守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孤城里已经很久了,但他的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他总会等到援军的,即使田楷不来,公孙瓒不来,他也会等到使君的援军的。
等到春天到来,他就会看到了。
站在平原城墙上,遥遥向南望去的袁谭心里想着与赵云截然相反的事。
“这里,”他说,“北海离我太远了。”
“没有大公子想的那么远,”郭图微笑着说道,“等到大公子的兵马越过济水与黄河,踏平整个青州时,大公子会发现,它其实很近。”
披着毛皮大氅的袁谭在寒风中沉默了一刻。
“父亲会看到吗?”
会看到他的努力吗?会看到他比那些年幼的弟弟出色得多的表现吗?
郭图的回答很含蓄。
“等到春天到来,”他说道,“他就会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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