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估量过自己的赶路速度。
她带着一大家子走时, 一天能走三十里,跟士兵们一起走,一天能走五十里, 独自骑马,一天能走一百五十里。
但如果不做人的话, 她是可以一天跑出三百余里的。
离开博泉庄还未到寅时,天空中依旧繁星一片。除了几个岗哨之外, 人人都睡去了,只有她一人走在这片恢复生机的荒原上。她选定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 在树下休息了一刻,然后睁开眼, 心中默念咒语, 眼前慢慢地显现出了一匹鞍鞯齐备的马儿, 马儿的两只眼睛毫无生气,但光看外表, 与真实的骏马无异。
“坐骑术”是一个十分简单有效, 但也十分脆弱的法术,这匹马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不能接触战斗, 她想要二十四小时赶路, 就要将所有的一环法术位都用在这个法术上。
她的法术位十分宝贵,大多数都用在战斗上,现下为了赶路,放弃了一部分战斗力, 但她认为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去侦查一下兖州形势而已,如果遇到了敌人,跑就是了, 她要是一心想逃,难道有人捉得到她吗?
她背着弓和箭囊,当然也不能忘记带上黑刃,从博泉出发,不到一天时间就跑到了济水旁。
既然自己一个人赶路,也就不用装什么娇弱美人,徘徊在岸边等什么船,有这功夫自己跳河里游过去也就到了。就这样赶了一个昼夜的路,然后遇到了自徐州北上的难民。
“兖州又发兵了!”那些难民嚷道,“听说是为了报父仇!”
她没反应过来,“谁爹死了?”
“曹操!曹孟德的爹死了!”
曹□□了个爹,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曹操祖籍谯县,但自他起兵后,为躲避兵祸,老父亲就一直躲在徐州琅琊,以为可以安保无恙,却没想到自己儿子屠了徐州,琅琊郡自然是待不稳了,便一门心思想要从琅琊跑去兖州。
然后就被陶谦知道了,派兵给剁了,然后曹老板就起兵过来报仇了,太悲伤了。
她听完了整个八卦的来龙去脉,觉得这故事特别微妙……曹老板居然也是有爹的!爹居然还在徐州!看看他去年做的好大事!她可还记得夏丘城中密密麻麻的裸尸,但凡他记得亲爹还在陶谦眼皮子底下,能狠下心干出那种事吗?她不理解啊!
但曹老板就是能杀到泗水为之不流,毫不迟疑。
因此一听说前度曹郎今又来,徐州百姓就毫不迟疑地卷铺盖就逃命了。
谁也不敢高估了陶谦的战斗力。
谁也不会低估了曹操的报复心。
昌虑城已经被困十余日了。
初时城头旌旗严整,哪怕曹军围城,百姓们心中也不甚慌乱。但今时不同往日,曹军前十天只围不攻,第十一天才开始攻城。
百姓们躲在家中,自然是听不见城头厮杀呐喊之声,只能见到来来去去的兵士十分繁忙,又征发民夫,拆掉了许多民宅。
石头用作滚石,扔下城去,木料可以加固城防,又能拓宽城墙。民夫如蚂蚁一般,忙忙碌碌,不断向城头运送物资,再抬着满身是血的士兵下城。
曹军攻城愈急,抬下的士兵就越多。终于民夫不再下城墙,也充作守城士兵,于是妇人们便做了劳力,继续搬运物资。
昌虑城的百姓全力以赴,夜以继日地抵抗,也不过比曹操预计中多坚持了三日而已。
但百姓们不清楚,陆悬鱼也不清楚这座小城接下来的命运。
在她接近这座冒着浓烟的小城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然,曹操是清楚昌虑城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他因此没有入城,而只是将这座城池交给了青州兵。
这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他想起来也会感觉额头一抽一抽的疼。
偌大个军营,应该去哪里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呢?
春日一天暖过一天,时至傍晚,长草间便渐渐有了一星半点的窃窃私语。
他的靴子踩过帐篷前一丛薇草,正听见清越的歌声响起。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那是他的《蒿里行》。
曹操掀起帘帐,走了进去,不满四岁的曹宪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张开了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耶耶!”
她的呼声得到了回应,父亲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而后坐在榻上,将她置于膝上,摇了摇她的手,“阿宪在做什么?”
“听阿絮唱歌!”曹宪扬起一张小脸,“耶耶!让她唱给你听!她唱得真好!”
曹操漫不经心地瞥了旁边的少女一眼。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虽还青涩,但已渐渐显现出美丽的姿态,听到小主人这样夸赞,婢女便将头低下,谦恭地退到一旁,不置一词。
于是这位统领兖州的将军便重新将目光转回到女儿身上,“阿宪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阿宪掰着手指,用细细软软的嗓子讲起了她今天吃了什么,又玩了什么游戏,在营中采了什么花,还要给他看一看她那个新编的小花篮。
除此之外,小孩子总是很好奇的,有许多问题的,曹宪也一样,有许多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要问一问阿耶,他为什么这么忙,为什么没有陪她吃饭,为什么阿兄也不来寻她,什么是打仗?为什么要打仗?
这些叽叽咕咕的问题在父亲这里都得到了十分耐心的回答,他甚至连“为什么要来这里打仗”都讲给了女儿听。
“因为那个陶谦是个坏人,他手下有很多很多坏人,他们对阿宪的大父无礼,所以耶耶要去打败他们。”曹操捉着阿宪的手,轻轻摇了一摇,“待得天下没有了坏人,耶耶就不必再打仗,就可以每日陪阿宪玩了。”
“真的吗?”阿宪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从父亲的膝盖上爬起来,努力地抓着他的胡子摇啊摇,“耶耶你快去打败他们!”
曹操待自己的那一把胡子也是挺精心的,因此他还很少有这种狼狈的经验。
下过一场大雨,因此地上极其泥泞,那些被拖拽进队伍的年轻妇女身上也满是泥浆,狼狈不堪。但比起这个,更令这些女子狼狈不堪的是,当士兵将她们带出城的时候,要求其中带了孩子出行的女子抛掉幼儿。
尽管遭了这样的劫难,忍痛与父母分离也好,与丈夫分别也罢,她们终究不能舍下的还是孩子,但对于士兵来说,他们劫掠女子是用来取乐的,当然如果乖顺的话,也可以带在军营里,替他们缝补做活,但是那些幼儿有什么用呢?
哪怕大声喝骂,甚至是拳打脚踢,仍然有不识时务的女人怀抱着婴儿死死不肯放手。
“那是我的孩子啊!”她哭喊道,“你们也是父母养大的,怎能这样狠心!”
士兵已经听惯了这样的哭骂,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将铁铸般的大手伸进了女子怀中,硬生生将孩子揪了出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下过雨的泥地,四处都蔓延着泥浆,婴儿掉在泥里,须臾间便自胸腔里迸发出了本能的哭喊声。
但那哭喊并未获得士兵的垂怜,而只换来一只脚,将要狠狠地踩下。于是也就在那一刻,女子发出了非人一般的哀嚎声!
那声音又尖又锐,带着破音的绝望,因而盖过去了箭矢破开空气的轻响。
待她扑在地上,将泥水中的孩子重新抱在怀里时,周围的士兵已是一阵骚动,因为那个射箭的人在放倒了第一个士兵之后,还在接二连三的弯弓放箭!
有士兵忙着奔进城中,要上城墙去抓那个拉弓射箭的少年;也有士兵忙着四处躲藏,想要令自己避开箭矢的范围。
一片呼喝嘈杂的脚步中,只有那个少年静立在城墙上,望向下方那许多惊惶无措的女子。
他声音极哑,因此要一只手聚拢在嘴边,呼喊声才能令她们听见。
“……傻孩子们,快跑啊!”
于是那些妇人便像得了令一样,仓惶地,用尽全力地逃离了,但凡有士兵想要追上去时,背后便要生出一支利箭,追上他的脚步!
但那少年仿佛觉得自己今天还没有完全地激怒这支军队,在士兵们爬上城墙前,她踩着那几具原本守卫城墙的青州兵尸体爬上了城楼,在昌虑城的最高点,用尽全力地大喊:
“曹操——!狗贼!!我日你先人——!”
出了帐篷的曹操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典韦立刻上前一步,“将军可有不适?”
“无妨,”他摆了摆手,“心绪烦乱罢了,陪我走走吧。”
残阳如血,泼洒在荒草上,再被人践踏,不留痕迹。
曹操静静望了这座军营一会儿,突然长叹了一声。
“这一路的艰辛坎坷,当初在关东诸侯处受过的委屈……皆不及此刻心痛之万一,”他神色黯淡地望向远方,“这条路太难了。”
典韦知道主君在说什么,却想不出什么开解的话语,只能沉默地跟着他。
终于曹操回过头来,平静地望向他。
“对了,我要你将阿宪帐中的婢女内侍都换掉,”他说,“换成老实一些的,明白吗?”
“是。”
曹操点了点头。
“处置得利落一点,莫让阿宪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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