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好似昨夜的洪水带走了阴雨的威能,雨终于停了下来。
姬景呆坐在一处高岗上,连头盔都没有戴,手扶着一支长枪,呆呆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营寨。
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者却非其莫属。偌大的营寨可以防住人,拦住马,挡得住箭矢,甚至大火也可抵挡一二,但遇到这些汹涌而来的洪水,所谓的固若金汤、铜城铁壁都成了一句笑话。
营寨中的水正缓缓向着萧河退去,浑浊的水中漂浮着人或马的尸首,不断被翻卷到河中,化为鱼虾的食物。到处都是歪倒的车子,半掩的帐篷,零落的旗帜,举目已是一片泽国。
剩下的人正一脸惊慌的看着这片陌生之地,不时有人迸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呼唤着军中自家亲人、族人的名字。
各家各军的建制都被打乱,有人试图收拢自己的人马,可越到最后却越绝望,看着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干脆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太惨了,盘点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竟然夺去三万余人的性命,而这些剩下的人,缺衣少粮,又如何能够坚持的下去。
「镇抚,撤吧,这种情形打不下去了。」看到姬景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耿庆狠了狠心,艰难开口道。
姬景木然的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道,「给寒陆城发信,我姬景愧对大少主信任,竟致大军伤亡惨重,以戴罪之身叩首,请大少主速发粮草,要不然这五六万人就要兵变了。
下令各家族,收拢好人马后缓缓向西,交替掩护。通报姬震,请他南渡护持,特别是要把营中的粮草带上。」
「遵命。」耿庆应了下来,准备向各家传令。忽然,他怔怔的看向东方,远处的萧河上,薄雾渐渐散开,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一支人马。这些人正在从北岸向南渡河,南岸这边已经聚集了大批人马,正在调整队形,做好攻击准备。
「镇抚,无畏军在那里。」耿庆大声吼道,指着远处河上的人马。
姬景站了起来,并没有看向东方,反而是看向西边的萧河,那里有人正陆续登船,向着南岸划来,来人正是姬震的卫军。
快点快点,姬景心中焦躁,转头看向东边。无畏军的人马过河已半,有一只人马保持攻击队形,正向这边缓缓奔来。他们竟然也躲在了北岸,避开了这滔天的洪水。
「看来北岸并没有遭遇多少洪水,姬震倒是与我想的一样。去,派人全力协助卫军过河。如今我军士气低迷,对上无畏军恐怕会吃大亏,只有卫军能抵挡一二。」姬景对着耿庆大声下令道。
身旁幸存的南军和各家的族兵,也是看到了无畏军的旗号,不免惊惶起来。
「传令下去,不要慌,北岸卫军已过来支援,我们的人数还是远胜对手。」姬景翻身上马,冲着这些错落不齐,神情惶恐的士卒大喊道。这里很多人为了不在水中被淹死,都将盔甲扔了去,就连马儿都没有。
终于,有人动了起来,招呼着自己的人马摆好队形,准备迎接无畏军的进攻。卫军渡河还需要一段时间,需要这些残兵抵挡住无畏军的第一波冲锋,好争取到卫军赶来。
士卒们站于原地,忽而看向东,忽而掉头望向西,希望卫军能过得再快一些,在无畏军到来前挡在自家的前面。
「镇抚,无畏军正在渡河,要不要派一支人马去截击,以给卫军争取时间。」耿庆低声建议道,忽然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无畏军那支冲在最前的人马,不顾自家后续兵力仍在从浮桥上过河,已经加速向这边奔来,领头的正是在铁手行省如雷贯耳的水从月。
与此同时,久未出现的义鹘军也黑压压从东边飞来,如一群鹰隼俯瞰着地上的南军。
「坚守吧,如今我军马少
,等赶过去了也只是送人头,当前还是以稳为先。」姬景原本也有此想法,可看到水从月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头看了一眼姬震的人马,不由愕然道:「过河的人怎么这么少,竟然只有一半,那两万增援的族兵怎么看不到。」
「我过去问问。」耿庆主动请缨。
「行,你且去看看,同时告诉姬震,卫军要顶在前面,拦下无畏军的进攻。」姬景点了点头,看了看身后这些衣衫褴褛的士卒,还是想让未受损失的卫军打头阵。
在距南军还有两里地时,水从月带着人马停了下来。前军提前出击本就是为了阻挡对手袭扰自家过河的人马,对方不动,自不必发起攻击,等后续人马到后再合击也不迟。
姬震的人马也靠着河岸在集结,已有近两万人马过了河。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有立即前出的想法,在河岸处等着自家的后续兵力过河。
耿庆连马也没有骑,踩着浊水奔到了姬景身旁,「姬震说对方人众,须得集结好人马后再出击。而且他说,看无畏军架势不会立即发起攻击,由于河岸附近已成沼泽,他准备从我军背后绕过迎击无畏军。
至于为何只来了一半人马,据其所言,乃是发现有一支无畏军位于上游,此次洪水既是天灾,更是这支人马堵塞河道作祟,他留下一半人马好迎击这支无畏军。」
姬景的头有些眩晕,身体踉跄了一下。果然,自己本就觉得这场洪灾有些蹊跷,为何只有南岸受灾,而且只有自家大营处被淹,果然是对手搞得鬼。
耿庆赶紧上前扶住姬景,嘴张了几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姬景喘着粗气,双眼通红,恶狠狠道。
「镇抚,听姬震所言,我回来时便留心了些。由于水退得差不多了,河岸边的情形倒是可以看得清楚了些。」耿庆赶紧应道,生怕自家镇抚将自己给撕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旗。
「这是巴家的法器,可以松散地基,在河岸边发现的。而且我在河边发现了不下二十处管涌,应是有洞穴藏在土中,只不过水没漫上岸前被土掩埋难以发现,等水涨后就显现了出来。」
姬景一把夺过那个小旗,紧紧抓在手中,将其撕得粉碎,面色狰狞道,「吴亘,你好狠的手段。」
耿庆也是神色黯然,当初在捉鹿山时,他也曾与吴亘有过几次交往,看其赖兮兮的模样,全然不像个手握重兵的大将,没想到竟然能弄出如此狠辣的手段。未发一兵,就让自家的人马折损了三万多人。
「罢了,技不如人输了,背后骂人与泼妇何异。」姬景觉着自己全身的气力好像都被掏空,对方来回在萧河边折腾四次了,恐怕就是诱着自己分兵,布下水攻这个大局。
如今南军一夜未眠,滴米未进,已是又困又乏,只能寄希望于卫军抵挡半日,容自己有个缓歇之机。
战场有些反常的安静下来,无畏军正在陆续渡河集结,姬震的卫军则是向西绕过这片偌大的沼泽。
夹在二者中间的南军和诸家的族兵,穿着单薄的衣服,就如河边那些残存的芦苇,在一阵冷似一阵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战事的打响。
等待是煎熬的,特别是看着那些久负盛名的无畏军,正不紧不慢的相继涌来,有条不紊的破坏掉那条古怪的冰桥,将一架架令人胆寒的劲弩和飞石车摆在了阵前。
按说南军和这些家族的族兵仍有近六万人,可在仅有三万人的无畏军面前,却如鹌鹑一样抖抖索索。
无他,无畏军自打在铁手行省起事,以一己之力独抗陆古等诸家联军,入良遮山后又连灭三个家族。这也意味着,铁手行省任何一个万户家族对上无畏军,都已失了抵抗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这支糅
合各族,作风奇特,战法新颖的人马,在短时间内已经成了铁手行省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让这些家族的人望之丧胆。
姬震的人马仍在绕行,无畏军也并没有立即进攻,在摆好阵势后,忽然队伍从两侧分开。五百白衣白甲白马的骁骑,护着中间一辆马车到了阵前。
马车的帘子打开,姬辛一脸威严的端坐于车中,平静目视对面的残军。
南军和这些族兵一阵骚乱,不少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尽管对面车上坐着的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尽管这位老者未发一言,可所有人包括姬景在内,却好似看到有一只高大的猛虎,拔地参天,蔽日干云,正冷冷的俯视着自己。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让每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人的名,树的影,姬辛统治铁手行省这么些年,他的暴戾强大已是深入人心。他不用放出自己的威势,面对这样的传说中人物,就让很多底层的士卒战意顿减。
另有一辆车从姬辛的马车旁驶了出来,车上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喇叭状号角。
「诸族儿郎,领主诏示,在此参与叛军的各家万户俱为佞逆。领主深仁厚泽,深念行省诸民厌乱望治,欲剿灭这些逆贼,诸百户和千户可据前次诏书行事,但有拨乱反正者,可平分诸路万户的族人财货地盘,功劳大的还可取而代之,再不追究作乱之罪。
若冥顽不灵者,今有无畏军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宁雨昔沉稳平和的声音从号角中传出,如涓涓泉水、黄莺吟鸣,婉转动听,直入每个人的心脾。
一时间,这些家族的中低层士卒皆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一阵躁动。这恐怕是他们从军以来,第一次有如此娴贞女子当面劝反,比起以往粗鲁的劝降可谓杀力十足。值此大败之机,又有瓜分各路家主地盘的诱惑,不少人难免心动。只不过大军在此,没有人敢第一个跳出来当那个出头鸟。
杨正冲着吴亘抬了抬下颌,一脸得色,谁说打仗只有兵马刀戈厉害,有一个宛若家中娇娘、领家碧玉般的女子柔声劲解,足以让很大一部分人失了斗志,这才是真正的大杀器,用得好了,覆国亡政不在话下。
吴亘挠了挠头,话说这宁雨昔自投无畏军后,在军中地位直线攀升,已是白水台这个专司情报暗刺机构的二把手。
姬景一脸铁青的盯着对面,心中暗叹,吴亘使出此等稀奇古怪的手段,实质上已是占了此战先机,若无卫军相助,今日南军和各家难胜。
正彷徨间,在萧河的北岸,有一支人马正沿着河岸匆匆走来,队伍分成三列,中间押解着大量的俘虏。这些人个个身上都沾了不少的泥巴,好似在泥地里打过滚一般。
宝象,姬景自是认得这无畏军三号人物,此时如何不明白,正是此人在上游将河道淤积,河水被拦住后无处可去,越积越多,终是倾泻而下,才生了这场偌大的洪灾。
「姬震呢,他怎么停下来了。」姬景看到西边卫军已经整军完毕,却是不再前行。
「诸位,十息过后,我大军将发起突击,请各位自决。十、九......」宁雨昔柔润的声音再次回荡于战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