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篇《平边策》究竟谁更胜一筹难有定论,品评文章本就是见仁见智,除非差如黑名单上二十几个通篇错字、语句不顺的半文盲官员,那真是任谁看了都得摇头。
柴荣也不会非要在二人间分个高下,在他心目中,先南后北的战略大方向也附和他的预期。
只是其中细微差别,令柴荣心里还有些拿不定注意。
陶谷主张的先南后北,是指先取淮南,而后视天下形势再做调整,或兵进西川灭后蜀,或集中力量征伐幽燕,唐国反倒是不急于灭亡。
王朴主张的先南后北,同样是要先取淮南之地,然后防备河北和关中、汉中之地,以防契丹和后蜀趁机进犯,战略意图还是放在江南,以灭亡唐国和吴越,尽收江南和闵地为主。
王朴认为,只要大江南北一统,收复幽燕易如反掌。
大周只有一处死敌,就是太原北汉,需用强兵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灭绝,不留丝毫后患。
二人主张各有道理,柴荣沉思良久,看向朱秀道:“他二人都说先南后北的观点是受你启发,你也不妨来说说,我大周的统一大业应该怎么走才对?”
朱秀笑道:“臣的观点恰好是把陶公和文伯公文章里的观点进行整合,简单来说共分三步。
第一步,先取淮南,此人口、赋税稠密之地,战略价值极高,乃重中之重!
第二步,平荆南、岭南,招降吴越,对南唐形成包夹之势。
第三步,可以视天下形势而定,若战机出现,臣主张先攻幽燕,夺回河北屏障,巩固中原安危。”
王朴忍不住质疑道:“江南富饶,却君臣孱弱,何不先取之?如果在我朝集中兵力南进之时,后蜀和契丹来犯,又该如何应对?”
柴荣默然不语,显然也是和王朴有同样的疑虑。
朱秀不慌不忙,笑道:“江南君臣喜欢风花雪月,以吟诗作对、赏曲听戏为雅,以操弄兵戈、习武好斗为俗,这种不良风气在官僚上层的确成风,但不代表民间和军中如此!
自杨行密割据江淮以来,江南之地渐渐自成一体,李氏历经李昪、李璟两代治理,休兵养民,国家渐安,在百姓和军士心目中,自然更加信任江宁朝廷。
总的说来,江南孱弱亦不乏死战之士,契丹虽强却也有可趁之机!”
柴荣沉声道:“你的意思,唐国不是想象中那般容易攻取,而契丹在幽燕的统治也不是坚不可摧?”
朱秀拱手:“正是!”
王溥也道:“臣也认为,想要摧毁江南朝廷在臣民心目中的威信,绝非一两次小胜就做到的,毕竟江南之地离开中原统辖,已有五十余年啊~”
柴荣道:“说说后蜀,又该如何应对?”
朱秀道:“孟昶龟缩西川终究难成气候,但如果趁我朝用兵之际,出兵袭扰关中也着实麻烦。对付孟蜀,臣认为不妨以攻代守,主动出击,夺取秦、成、阶、凤四州之地,压缩蜀军战略空间,迫使其退守川西、汉中,不敢轻易窥伺我关中之地!
阶州乃秦陇锁钥、巴蜀咽喉,扼守阶州,便能阻断蜀军出川,我泾原、关中则免受蜀军袭扰之苦!”
柴荣频频点头,目中光芒越来越亮。
他的目光总放在南唐和契丹身上,对于孟蜀倒是没有深入思考过。
如何应付后蜀,朱秀的话给出最好的答桉。
陶谷不着痕迹地赞叹道:“朱县公真乃老成谋国之言啊!如此一来,我大周西境再无后患,可以集中精力南北攻略!”
朱秀谦虚地拱拱手:“有陶公和文伯公珠玉在前,在下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两个家伙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皇帝面前相互吹捧,也是需要拿捏好分寸的。
王朴陷入沉思,朱秀的话也给了他新的启示。
柴荣见他沉默不言,笑道:“文伯公有何话不妨直说。”
王朴作揖,叹服道:“人言朱文才有经世之才,今日方知传言果然不假!朱侍郎的建议更加全面周到,王某佩服!”
朱秀笑道:“文伯公过誉了。”
柴荣看看二人,爽朗大笑:“你二人建言各有可取之处,朕今日召你们前来商谈,受益匪浅啊!”
二人又一同拜谢。
其实柴荣心里很清楚,相比较朱秀的建议,王朴的战略规划太过被动,也太过取巧,把攻略江南放在战略首要地位。
按照王朴的设想,国家大一统的前提,是建立在彻底灭亡南唐的基础上。
至于后蜀、吴越、荆南、岭南等地都不足为惧。
等到大江南北一统,收复幽燕指日可待。
柴荣又问朱秀:“你方才说契丹方面有可趁之机,究竟是何意?”
朱秀笑道:“契丹虽然全面彷照汉家制度立国,但数百年来的部落贵族联盟制还未彻底消绝。
耶律阿保机家族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家,已故太后述律平、耶律德光、世宗耶律阮,到如今的耶律璟,哪个不是经过一番惨烈厮杀,才夺得帝位大权。
辽国皇位传承天然伴随血雨腥风,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契丹上层贵族在全盘汉化学习汉家衣冠传统,和恪守祖制、维护部落联盟奴隶制之间摇摆不定。
臣料定,契丹内部争权夺利的传统还会延续下去,不经过几代人的厮杀演变,契丹人难以在发展大局上形成一致。
臣建议密切关注契丹内部局势,一旦其内部生乱,契丹各部族陷入内斗,就是我朝出兵收复幽燕的良机!”
柴荣默默点头,没有对朱秀这番话做出评价。
王朴道:“契丹势大,兵锋凶勐,一旦轻起战端,结局难以预料,为何不等国家彻底一统,国力精进之后,再徐徐图之?”
朱秀苦笑道:“文伯公可想过,如果等到我朝彻底一统,再经营几年积攒国力,之后调集重兵北伐,与契丹人决战。
可到了那时,契丹贵族内部也基本完成整合,制度统一,号令严明,再无内乱之忧,国力蒸蒸日上,不见得比我朝差。
那时候,契丹占尽幽燕地利,掌握战略主动权,是战是和,全凭契丹人说了算。
河北至云朔一带的防务,将会成为我朝无比沉重的负担。
那时再想解决边患问题,就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汉人和契丹,将会陷入长久的对峙局面。”
“这.....”王朴愕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难以反驳,苦笑着长叹口气。
柴荣和王溥皆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言。
朱秀所说的情况,的确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契丹人几次南侵计划无疾而终,不就是因为关键时刻,上层贵族集团发动动乱,为争夺帝位惨烈内斗,最终无暇南顾?
耶律阿保机之后,耶律德光上位,联合母亲述律平对付兄长耶律倍,将其软禁在东丹,逼得耶律倍不得不南投明宗李嗣源。
耶律德光之后,耶律阮凭借战功人望和太祖长孙身份,获得大部分部族首领支持。
而述律平则青睐小儿子耶律李胡,双方隔桑干河陈兵对峙。
多方斡旋之下,才达成横渡之约,避免一场惨烈内战。
广顺元年,刘崇请耶律阮出兵南下灭周,行至武州祥古山时,遇弑被害,契丹大军匆匆打道回府。
耶律德光长子耶律璟异军突起,率军平定各部叛乱,登上帝位,太宗耶律德光一脉重新执掌大权。
可契丹内斗的根源依然存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消停。
目前来看,内斗主要产生在耶律倍和耶律德光两大分支之间,契丹王族依然掌控绝大部分权力。
这种内斗会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
一旦让契丹内部完成由奴隶部族制向封建制转变,这种混乱就会很快平息,大辽国也会进入快速发展阶段。
如果到了那时,还是无法收复幽燕,辽国和中原王朝的攻守形势可想而知。
柴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幽燕之患不除,终将贻害后世子孙!”
众人都感到心头沉重,收复幽燕已经是迫在眉睫之事。
朱秀见众人脸色难看,怕自己一番话将他们吓住,赶紧笑道:“陛下和诸公也无需忧虑过甚,契丹毕竟施行了数百年的奴隶部落制,想要短时间内完成演进是不可能的。目前来看,时间还是站在我们一边,只要我朝稳扎稳打,稳步增进国力,相信终有一天能收复幽燕,重塑北疆边防!”
柴荣振作精神,笑道:“朱秀说的不错,我大周与契丹之争绝非一朝一夕可定,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平定内患!”
王溥拱手道:“臣建议把陶公和文伯公的两篇平边策收录在桉,召集众臣集中学习,广泛讨论,整合人心,以备将来朝廷定下大计!”
柴荣笑道:“好办法,就照卿言办理!”
朱秀忍不住多朝王溥看了几眼,这家伙莫不是哪个单位党群口出来的?
柴荣看看王朴和陶谷,稍作沉吟,道:“即日起,王朴升任枢密副使,兼户部侍郎!陶谷....”
王朴一愣,似乎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升自己的官。
朱秀提醒道:“文伯公还不赶快谢恩?”
王朴迟疑了下,拜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陶谷咽咽唾沫,一个激灵赶紧趴地上,低垂脑袋不敢吭声,心里扑通跳得厉害。
柴荣皱了下眉头,似乎有些犯难。
陶谷此人,之前可是从未进入过他的视线当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才好。
不过陶谷这篇平边策写得确实不错,相当有见地,柴荣升了王朴的官,对陶谷也不能置之不理。
朱秀轻咳一声,羊装不经意道:“陛下,臣这中书侍郎做不长久,陶公久在中书省任职,熟门熟路,不如就让他接替微臣?”
柴荣考虑一番,觉得可行,笑道:“不错,就任陶谷为中书侍郎,协助王溥执掌中书事务。”
陶谷强捺心中狂喜,叩首道:“老臣领旨谢恩!”
从右散骑常侍到中书侍郎,看似同为正三品官,实则权力天差地别。
柴荣又明确表示过将来不再实授中书令,两位中书侍郎就是中书省实际掌权人。
陶谷这一小步,直接从朝廷边缘人物,成为掌管朝政核心机要的重臣,效果可谓一步登天!
老头激动地浑身哆嗦,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不过柴荣也说得很明白,两位中书侍郎,王溥为主,陶谷为副。
一来王溥加同平章事衔担任宰相,二来柴荣也更相信王溥的能力。
柴荣任命决定一下,当即也不再多想。
陶谷过往品性虽说不佳,但他有信心将其调教成一位可用之人。
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官,想要偷奸耍滑也得掂量掂量。
“朱秀,你尽快和陶卿交接,后日朕在紫辰殿召集重臣商讨殿前司军改事务,同时还要定下未来两年朝廷的主要方略,到时候你们全都按时到场参加。”
柴荣叮嘱道。
“臣等遵旨!”
众人齐齐拜礼后,退离大殿。
“文伯公和陶公今日升迁,可喜可贺,不如在下做东,到泰和楼饮宴一番?”朱秀提议道。
王朴摇摇头歉然道:“某还有几篇文章未写完,无法赴宴,请朱县公见谅!”
朱秀热情道:“就当歇息一日,明日再写不迟!”
王朴还是摇头,正色道:“明日有明日的公务,也不能耽误,敬请见谅!”
说罢,王朴朝众人拱手,先行出宫离去。
王溥笑道:“文伯兄一向如此,文才不必放在心上。”
朱秀笑道:“哪里,文伯公志趣高雅澹泊,当为我辈楷模!
王相公想来无事,不如去喝一杯,尝尝新到的桂花酿?”
王溥苦笑道:“我倒是想去,可方才想起,还有陛下交待的重任在身,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哦?何事?”朱秀好奇道,“若是不方便,王相公直说便是。”
王溥摆摆手:“有一位陛下故交进京,陛下命我接到鸿胪寺暂住,我得亲自跑一趟,安顿妥当。”
朱秀和陶谷皆是惊讶,什么人能劳动皇帝嘱托,宰相亲自接待?
王溥道:“是一位叫王着的澶州官员,听说陛下当年在澶州,和他颇为投缘。”
朱秀一愣,响了好半天才响起,这王着是何许人。
“既然如此,下次再邀约王相公吃酒!”朱秀笑着拱手,双方道别。
等王溥走远,陶谷小声道:“这王着是哪方人物?”
朱秀摇摇头,轻叹道:“一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也是个好人。”
陶谷更是好奇:“朱县公见过此人?”
朱秀哈哈一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改日倒想见见!走,他们不去我们自己去,今夜不醉不归!”
顿了顿,朱秀又补充一句:“陶公请客!”
陶谷拍着胸脯道:“当然得老朽来请!不光吃酒,还得叫上凝香斋的清倌儿碧莲娘子陪酒,唱上一曲《鸳鸯谱》助兴!”
“呃~这个嘛~”朱秀搓搓手,有些憧憬,又有些迟疑,一咬牙道:“还是算了,你我说些机密事,不好得让外人听见!”
陶谷嘿嘿道:“朱县公是怕家中红颜觉察蹊跷吧?”
朱秀一挺胸脯,喝道:“本县公堂堂一家之主,在外做事岂容妇人指手画脚?去请碧莲娘子,让她到泰和楼为我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