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逃避,就像是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
多云,天气温暖却不刺眼,窗前的棕色花盆里开满了紫色的花,每一朵花都像是一朵小铃铛,风吹过的时候摇头摆脑。
暖风慢悠悠的吹着,路明非的目光尾随着窗帘的起落,窗帘上的图案是小熊抱着草莓。
从睁开眼睛到现在,除了观察了一下四周,路明非连小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感觉就像是下午的午后,刚刚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身体里无不发出安逸且祥和的声音,这让他想起了某个陪着绘梨衣逛街的下午。
不过,现在的他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累。
他隐约记着自己似乎是躺在病床上,也记得小魔鬼曾经在大雨倾盆之时和自己的坦白,璀璨的电光如梦似幻。
他觉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除非他被雷劈穿越了…路明非觉得写这本书的作者也绝对做不出这种二笔的行为。
根据体感温度的判断,这里应该是亚热带的南方城市。
他本应警觉甚至恐惧,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很放松。
小魔鬼在大雨之夜和他倾述的那一切就像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他现在总算是从那无边的噩梦里醒来了,而现实却一片安好,不见硝烟。
路明非双手一撑,慢慢地起身,环顾自己所在的卧室。
很普通的卧室,中式的竹木家具,颜色素雅,甚至略显土气和…寒酸,那小熊抱着草莓的窗帘布感觉就是夜市上十块钱一米的便宜货,绝不是什么精品。
令人惊讶的是墙上那幅癫狂凌乱的画作,乍看会以为是小孩子的涂鸦,但路明非知道那是杰克逊·波洛克的作品,美国抽象主义的大师,尽管他的作品早已拍出了天价,但大众对这个听起来就像是疯子的名字还是陌生。
主人会挂波洛克的画作,虽然是复制品,但应该是颇有学养的人。
路明非走出卧室,四处溜达。这是个颇有些年头的老公寓,三室一厅,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外加小厨房和小厕所。屋里颇为整洁,但从沙发上那条磨毛的毛巾被看,这是个清贫的家庭。书柜里的藏书多是经典,不像董事长们新装修的办公室,烫金的大百科全书英文版雄赳赳地站成一排,一页都没翻过,这里的书都被翻来覆去读旧了。
这应该是个三口之家,因为卫生间的台子上摆着三个漱口杯。
看格局这应该是一栋赫鲁晓夫楼,1957年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为了解决民生问题开始建筑这种经济型住宅楼,中国曾经也仿造过很多。
一栋赫鲁晓夫楼,一套局促的小套间,里面住着一户有些穷酸的知识分子,虽然路明非从未见过,但他莫名巧妙地觉得这里很熟悉。
他试过开门离开,但门被反锁了。
他想用掌心的力量震开锁舌,但是他的手却被反震的通红,在这里,他那强横的混血种优势近乎全部消失。
没有办法出去的他只能到处转转,想要找出一点线索来。
他在窗边停下脚步,隔着玻璃望着窗台上的紫色草花,醒来的第一眼他就看到这些草花,不知为何觉得很眼熟。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种植物叫风铃草,原产于欧洲,是妈妈在明信片里说过最喜欢的植物!
他疾步回到书房,从书架上抽下一本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翻开第一页,“路麟城93年8月购于市新华书店。”
他回家了!
不是叔叔婶婶那个大家!而是他自己的家!
就在这个时候门锁响了,路明非浑身寒毛倒竖,双手下意识的摆出了洛伦特防守的姿势,手里的那本书被他当做了防身的刀。
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身素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拎着购物袋,风风火火地进门,用后脚跟把门给磕上了。
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瞟路明非,嘴上却在跟路明非说话,“都大学毕业的人了,不想着去招聘会上递递简历找找工作,就知道猫在家里睡觉玩游戏!想啃老啊?我们家可不够你啃的。”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肉和蔬菜来,又风风火火地进了小厨房,叮叮咣咣地操作起来,看起来不像是做饭反倒像是打仗。
路明非放下书,凝视镜中的自己。
白色的无袖背心、松松垮垮的黑色大短裤,脚下踩着一双白色的塑料拖鞋,头发睡得东倒西歪,脸晒得有点黑。
普通到极致的男孩,不必用什么特殊的形容。
曾经那个叱咤着整个卡塞尔学院的会长大人消失了,曾经那个狂吼着撕碎赫尔佐格的路明非也悄无踪影,或者说根本就没来过,现在这里只有一个路明非,那就是普普通通的路明非,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放下手中的书,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站在门边,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下厨女人的背影。
女人个头挺高,骨架不小,不算中国人喜欢的窈窕淑女,但那股爽利劲有点像美国女人。
她看起来年过四旬了,还留一头大波浪的卷发,身材保持得颇不错,身上也有劲儿,做起饭来仿佛指挥千军万马,菜刀在他的手里更像是一把军刀。
“我说你啊,就算不出门找工作,也多交几个朋友出去晒晒太阳,你老猫在家里都快长蘑菇了。”
“工作没有贵贱高低,都是从小事做起,找个收发信件的活儿先干着也成啊!”
“送快递都成,风里来雨里去是辛苦,但是磨炼意志,说是赚钱也老不少的。”
女人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嘴里跟他说话,但没回头,嘁哩喀嚓地给一只鸡开膛破肚,手脚麻利的一看就没少下厨。
路明非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像是观察又像是在犹豫。
她说了一堆却没人回应,回过头来气哼哼地瞪了路明非也一眼,“来了就帮忙啊!去!给我剥两个蒜头!”
漂亮又虎虎生风的那么一个女人,就是老了点,眼角一堆小皱纹。
但眼风依旧锐利,宛如刀锋。
她这一道命令下达,路明非本就该屁颠屁颠去了,但他没有,他上前两步,带小跑的,张开双臂把女人抱住了。
“妈…我好想你…”路明非的声音颤抖,他把脑袋埋在了那头大波浪里狠狠地嗅着,“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
女人吓得手足无措,任他久久地抱着,也没法回抱,因为她一手提着刀,另一手抓着一只鸡的脖子。
刀还往下滴着血。
路明非抱了好久才松开她,“整整十八年,我终于见到你们了!”
“说什么混账话!”乔薇尼挑了挑眉,用刀指了指路明非,“昨天晚上不是才见的吗?睡一觉把你睡糊涂啦!”
……
温暖的灯下,一家三口吃着晚饭,乔薇尼心不在焉地喝着粥,眼珠子一刻不离路明非。
路麟城是黄昏时回来的,说是所里准备派他下个月去俄罗斯出差做学术交流,其他研究员觉得他虽然是技术骨干但出国的好事总轮到他还是难以服众,所以反映到所长那里去了,大家争了几句,有点着急上火。
男人在单位里始终都不太讨人喜欢,就因为业务上能力比较强,但性格上有点吊儿郎当。
至于乔薇尼做饭确实是不行,鸡蛋羹蒸的太老了,红烧排骨过油的时候炸焦了,风风火火归风风火火,大厨的架势有了,但做出来真是不好吃。
如果是婶婶看到了老妈做的菜估计会笑出声吧?路明非默默地想。
至于路麟城早就对夫人的手艺有了心理准备,路上就从熟食店里拎了半只嘉兴酱鸭回来,还有两瓶啤酒,他上来就把鸭腿撕给了儿子,鸭翅膀撕给老婆,自己起劲地啃着鸭头。
“我说路麟城,你那个同学推荐的医生行不行啊?”乔薇尼看他吃得欢忽然就烦了,拿筷子敲他的酒杯,“儿子今天又做梦了!”
“做梦就做梦,到你那里好像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你看咱这大儿子能吃能喝的,一看就知道什么事也没有。”路麟城往桌上吐了根小骨头,“臆想症难治归难治,可我们家明非程度又不重,偶尔做做怪梦而已,还不都是他小时候你老给他看奇怪的书?怪力乱神的东西看多了,正常人也会没事瞎想。”
“难不成要我给他看抗日剧?”乔薇尼挑了挑眉。
“抗日好啊!你儿子我在梦里可是无敌的存在,抗日战争没有我可不行啊!等我赶跑了日本人,直接登基称帝,封老妈你当个太后!”路明非啃着鸡腿说。
“那我这太上皇还能有么?”路麟城笑了。
“肯定有啊!我们家就我一个太子,我也不担心有李世民玄武门那种事,老爸你太上皇的位子稳稳的。”路明非也笑。
“油嘴滑舌!你就靠这张油嘴找工作吧!”路麟城一拍他后脑勺,“总得比老爹老妈会赚钱,你看我们所门口开小菜馆的都赚翻了!”
路麟城就是这个说话风格,但无论怎么表达对赚钱这件事的憧憬,可他一有空就泡在书店里,喜欢玩烧陶,还会做那种很厉害的弹弓,比气枪的威力都大,却没时间花在研究赚钱上。
所以他们家一直都不是特别的富裕。
“你妈做一桌好菜,咱们爷俩喝两杯。”路麟城拿起酒瓶就要给路明非倒。
“这病喝酒不好!还不是你们同学找的主任说的!”乔薇尼一把夺过酒瓶作势要敲路麟城的头,“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怎么这都记不住!”
路麟城锁着脖子笑了笑,路明非也笑了笑。
……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老爸和老妈都躺着睡着了,路明非才蹑手蹑脚的在屋里忙活。
他要找到自己的全部资料,这并不难。
他老爸是搞研究出身的,很重视资料的整理和归纳,就像那个规规整整的大书柜一样,路明非的各种资料也捆成几个文件夹放在他自己屋里的小书柜里,出生证、毕业证、获奖证书、独生子女证甚至还有日记本…
他本地出生本地长大,高中时去叔叔婶婶家寄宿,有一个堂弟,上了本地人都说是贵族中学的仕兰中学,但成绩还是不成,最后随便上了一个二本学金融,成绩一般,没有挂科但是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毕业答辩卡着边缘线及格,如今大学毕业,在家待业。
“还真是平平无奇的一生啊!”路明非忍不住感慨,不过他本该混成这样。
平凡是一件平凡的事情,但重要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平凡。
昏黄的路灯照在窗玻璃上,树影摇曳,院子里种满了悬铃木。
路明非心里一动,推开窗户,果真那根横斜的树枝就在窗台前,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秘密通道。
他废了好大一股劲才降落到地面上。
晚风习习,他在院子里溜溜达达,惬意得很。
院子并不是他们家的,而是这间研究所的,六七十年代的老楼,苏式风格,三面围起,中间留作庭院,院子里铺上水泥板,留出几十个洞种上悬铃木,夏天树叶密的时候,下雨天不用打伞,乘凉也很好,风从远处带来响亮的蝉鸣,几面窗前还亮着灯,多数人应该都熟睡了,这种冷门的考古研究所家属楼,多的就是老学究和老爹这种学术怪咖,几乎都不熬夜的。
他忽然站住,转过身来,看向一个漆黑的水泥门洞,“谁?”
那人从门洞里走了出来,“大晚上的不睡,给你妈逮到你就完了你。”
“老爹?”路明非盯着路麟城,“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下来抽烟,”路麟城身上果然有淡淡的烟味,“别跟你妈说,唠叨!”
“对了,你妈说你最近又做梦了,严不严重?”
路明非点点头,“梦特别真,有点搞不清自己是谁,我感觉现在的我是假的。”
“假个屁!”路麟城狠狠的拍了一下路明非,然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自己的鼻子,“你爹我,还记得吧?”
“你和妈我当然记得,就是有些事有点模糊。”
“我那同学是靠不住,最好换个医生看看,神经类的药吃错了反而更麻烦。”路麟城淡淡的叹了口气,带着一丝烟味,“走,既然下来了,咱爷俩就走走。”
父子俩沿着研究所大院的外墙溜达,记忆中郁郁葱葱的麦田现在全推了,几十台打桩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一街之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边是红砖围墙的研究所,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那边却在大兴土木,俨然是要建一座新的城市。
“等那边商品房建好,我们这边也得拆了,所里的人都说会有拆迁款,钱不少呢。”路麟城悠悠地说,“不过研究所就得搬很远了,可惜了这么安静的一个地方,是个做研究的地方。”
“可惜了。”路明非说,“臆想症难治吗?”
“别瞎想,小灾小病,”路麟城忽然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剑道馆那个小哑巴你也不会变成这样,我们毕竟是华夏人,总和那帮鬼子有点民族仇恨,你们俩个不般配。”
“对了,你小子还记得人家那个小哑巴吗?”
“小哑巴?”路明非有些愣住,心里快速闪过一个名字,但他没有说出口。
“忘了也好,忘了也好…”路麟城说,“反正你和那个小哑巴就不般配,放在抗战时期,那就是要杀头的!”
“真不记得了,爸你能给我讲讲么?”
路麟城迟疑了片刻,“不就是你们那个剑道馆馆主家的女儿吗?说是你们仕兰中学的校花,可惜是一个小哑巴,不会说话,叫上杉绘梨衣,你和她从小就青梅竹马。你就是上了人家的当,觉得人家对你有意思,其实人家对你的偏见大着呢!不过她就算想进我们老路家门我也不能让她进!当年他们那群鬼子在我们这烧杀抢掠那么祸害,我也对他们有偏见!”路麟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显然是不想继续说下去。
“绘梨衣...”路明非沉默了。
路麟城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反正你也不记得人家小姑娘了,这件事就这样吧,说不定你在哪一天就遇到一个更好的呢?”
“我觉得你那个同学,陈雯雯就不错,看着就挺文静的...”路麟城的话还没说完,路明非连忙摆了摆手,“我不喜欢她的性格,我喜欢直率一点的。”
“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的,老爸你就放心吧!”路明非拍着胸脯说。
看着路明非脸上的自信,路麟城突然觉得这个臭小子似乎要搞什么事情出来,他挑了挑眉试探性的问道:
“你该不会是想去找个小哑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