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坐在四面透风的酒肆之内,旁边架着一只遍布铜锈的火炉,烫着两壶酒。
至于气度不凡的白行尘,他分明是坐在对面,
却像无形无影的鬼魅一样,根本没有引来多余的目光。
也难怪有人说,五境宗师就如云中神龙。
具备乘时变化之能,可以大小如意,升隐随心。
真人不露相,一尊大佛当面却不识。
这要放在上古练气士的时代,可以称得上半个陆地神仙了。
踏入五境,逆反先天,天人合一,时刻交感。
莫说是用肉眼去看,就连五感也察觉不到。
哪怕近在身前,都难以捕捉一丝半毫的微弱气机。
“你想拿快活林的孙氏三虎祭旗?”
白含章抿了一口浑黄浊酒,摇头放下大碗。
他平生不喜奢华富贵,唯独对几样东西要求极高。
一是琼浆美酒,二是无上神兵,三是盖世功法。
这等山村野店酿造的浊酒,真真不合心意,难以入喉。
愿意浅尝一点,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顺手为之,拔掉这座快活林,就当积攒功德了。”
纪渊颔首以对,他的确有一条这样的青色命数。
坚持不懈日行一善,可得福缘,可得福报。
“你倒是心狠手辣,孙三郎孙略也就算了,一介被发配的罪囚。
纵然杀了,孙家也未必敢寻北镇抚司的晦气。
可孙家三虎,大郎孙肇、二郎孙韬。
人家背后也有几分来历,何不留情一些?”
白行尘拈起一片厚切的卤牛肉,放进嘴里。
“一家人整整齐齐嘛,快到年关,理应一起团圆才对。”
纪渊声音轻澹,目光穿过门帘,望向外面,好似等待被选定夺旗的孙略出现。
这时节天寒地冻,地上积起两指厚的雪。
除了得闲的校尉监工,亦或者手头有钱的犯官罪囚,也没谁会来快活林。
只有等到夜色深重,那些娼馆开门接客,皮肉生意做起来,此处才会变得热闹。
不多时,杂乱的脚步踩在雪地,响起“咯吱咯吱”的松散声音。
纪渊挑开窗户,风雪倒灌进来。
他目力极好,清楚瞧见一干孔武有力的青袍武士,簇拥着一个挎长刀的锦衣青年。
对方颇有几分好皮囊,生得剑眉星目,只是眉宇之中多了几分浮浪气,笑起来显得阴邪,并不讨喜。
锦衣青年的身后,还跟着一名瘦弱如猴的老头儿,太阳穴高高鼓起。
垂于膝前的两只手,留有漆黑的长指甲,锋锐如刀剑,看上去格外瘆人。
“十三四个打手也就通脉层次,自己则是初入换血,那个瘦老头儿,应该铸体大成了,学的是指爪,未进兵器。”
纪渊随便扫了一眼,就把这一行人的层次看个明白。
自从立下元磁武道的根基雏形后,他对于诸多武学的参悟理解堪称飞速进步。
个人的底蕴和积累,亦是一日强过一日。
“正好试试,元磁天刀的杀伐威力。”
纪渊仰头饮尽那碗滚热的浊酒,静等着那行人踏进酒肆。
……
……
开设在快活林的酒肆、勾栏、瓦舍、摊铺,其中大半是孙家的产业。
少数才会分润给天蛇峰的校尉监工,作为贿赂牟利之用。
每隔一个月,便有人过来“收租子”。
不管生意如何,都要被拿走三成流水。
当然,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也不会全部进到孙略的腰包。
两成半孝敬给天蛇峰的镇守将军赵垂,剩下才是孙家所得。
不然的话,区区一介犯官罪囚,前任户部侍郎的儿子,哪里能够坐稳地头蛇的位子。
“赵妈妈,许久不见,我可是想死你这对欺霜赛雪的温柔乡了!”
名叫“孙略”的锦衣青年踏入一家娼馆,露出几分淫亵的笑容。
像是清倌人、妓子,都要精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
若无过人的本事,只卖皮肉,皆为娼妇。
一个涂脂抹粉的美妇人款款走出,约莫是徐娘半老的虎狼年纪。
长相庸俗,并无出彩之处,胜在有些风骚。
胸脯沉甸甸的,扭起腰来,左右摇晃。
“妾身还道是谁,原来是贵客上门!”
身为老鸨的赵妈妈,见到孙略上门脸色僵了一下,而后堆起奉承的谄笑。
“有一阵子没瞧见三郎了,妾身只当你忙着练功习武,冷落花馆里头的姐姐妹妹。
刚才还对她们讲,个个都要打起精神,莫要因为思念三郎过甚,憔悴了颜色。
没成想,这就见着了。”
赵妈妈凑上前去,好似柔若无骨,半倚半靠在孙略的身上。
“姐姐妹妹有什么意思,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待会儿忙完了,好生疼疼赵妈妈。”
孙略笑容浮浪,伸手重重捏了一把。
“妾身……人老珠黄了,哪能得到三郎的宠爱。”
这老鸨吃痛,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
随后想到孙略那些变态的玩法,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快活林里谁不知道,这个孙家三郎性情暴虐,癖好奇特,专门喜欢凌辱成熟的妇人。
什么吊起来滴蜡油、抽鞭子、灌烈药、用银针刺破皮肉,诸如此类。
几个日夜下来,就算能够撑得下来,也只剩下半条命。
“年纪大些无妨,本公子就喜欢你叫起来的声音。”
孙略按住腰间的长刀,捏紧老鸨的下巴,脸色涌现几分潮红。
“先说正事,这个月的生意怎么冷澹许多?”
赵妈妈神色慌张,似有惧意,低头道:
“这矿山的军汉粗鲁,又不懂得怜香惜玉,偶尔喝醉酒了,还到处撒野,打骂姑娘。
长此以往,总有逃跑的、上吊的、不愿意再干的,如今花馆的姑娘,尚能出来接客的,不足二十人。”
孙略听得不耐烦,眯起眼睛道:
“龙蛇山方圆几百里的地界,谁不知道你赵妈妈的手段,调教姑娘是头一等。
什么样的胭脂烈马到了你手里,照样服服帖帖出来接客。
逃跑的就抓回来,抽十几记鞭子,上吊的就剥光衣服,吊在村头的大树上!
不愿意干?那就卖到矿坑做人媳妇,让十几个光棍一起享用……本公子就不信了,还有人敢逃、敢死,敢从良?”
赵妈妈听得浑身一抖,心中悲凉,却不敢多说半句。
“花馆是快活林响当当的一块招牌,你可要用心经营才是。”
孙略冷冷一笑,左右环顾一圈,方才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
走出花馆,他又踏进几家勾栏瓦舍,继续收租子。
半个时辰过去,这位执掌快活林,自封为“快活王”的孙家公子,踏进村头最不起眼的那家酒肆。
漫不经心地眼光斜斜一瞥,瞧见屋内坐着两个生面孔。
他也没有在意,只是大马金刀坐在长条板凳上。
店主人早有准备,弯腰恭迎,双手奉上分量足够的钱袋子。
“你这个月生意也不成啊?”
孙略轻轻掂量两下,似是有些不太满意。
“天寒地冻,矿山过来的人少,公子爷多多包涵。”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不停地作揖。
“分你铺子,给你营生,让你免受挖矿的苦处。”
孙略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倾道:
“本公子对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难道有亏钱的地方?
每个月只抽你三成的流水,你可知道江南的地主,丰年收佃农七成的租子,灾年也要收五成。
本公子只拿三成,难道还不够宽仁?”
小老头吓得双腿发软,干脆跪在地上,磕头道:
“公子爷宅心仁厚,是天大的好人!”
看到店主人这个卑微的模样,孙略心头的火气稍稍减少,颔首笑道:
“不会做生意,那就滚回矿坑,下个月再是如此,本公子收了你的铺子,换给其他人。”
他轻哼两声,原本暴虐的情绪缓解一二,放过脸色惨白的小老头。
毕竟,踩死这种蝼蚁,并无什么意思。
它们连挣扎的余力都没有,很难让自己再感到痛快。
与其费力折腾这些卑贱的矿奴,不如找几个姑娘凌虐。
孙略起身,不再去看四肢趴在地上,像是可怜虫的店主人。
正欲离开酒肆,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转过身子,望向靠近角落的那方桌子。
嘴角扯起找乐子的戏谑笑意,轻声道:
“居然是武者,本公子难得在快活林见到外乡的武者。
敢问两位,何名何姓,何方人士?”
此时,纪渊已经喝完烫好的那壶酒。
他呼出一口热气,带着几分酒意,澹澹道:
“殿下,正如你说的,似他这样的豺狼虎豹,天下数不胜数,杀之不尽!
可既然撞到我的手上,那就算他运道不好,也算是老天爷开眼!”
白行尘摇头,面无表情道:
“本王是让你不要想着,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把自己压死。
但这种活在世上浪费米粮的东西,顺手处置掉也没什么。”
孙略皱起眉头,他见那两人嘴巴张合,却听不见究竟说些什么。
心里头刚灭下去的暴虐怒火,顿时又窜了起来。
别的府州不敢说,龙蛇山这一亩三分地,谁敢跟自己叫板?
几个惹不起的镇守将军,实权校尉,他都认得明白,绝无这两张生面孔。
“本公子问话,还要装聋作哑,真是不知好歹!”
孙略阴沉脸色,挎着腰刀,几步并作一步,冲到那方桌子面前。
“你们两个狗东西滴滴咕咕讲些什么……”
可这包含怒意的话音,忽地戛然而止。
好像被人捏住脖子,掐断喉咙一样。
因为,那个眉目冷峻的挺拔身影回望过来。
一双炽白的眸子震慑心神,丝丝缕缕的实质火流飞扬飘动。
“杀你这种腌臜泼皮,真是浪费一次夺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