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宸这句话让孟凡呆站在原地,思维上受到的冲击无法言喻。
孟凡一直以来接受的儒家思想教育,都是告诉他大明乃礼仪之邦,王道乐土。只有边陲不通教化的番邦蛮夷,才会礼乐崩坏、恃强凌弱。
现在沈忆宸的话语,相当于颠覆了孟凡以往的教育认知,怎么可能做到轻易接受?
而且还有一点尤其重要,沈忆宸可是大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代表着大明的文教巅峰,他的话语份量远比一般文人士子更重。
难道大明的存在,真的就应该让四夷害怕吗?
看着孟凡双眼无神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沈忆宸也没兴趣多言,越过了他的身旁直接离去。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沈忆宸起了杀心,打算不计后果的把孟凡这个麓川质子给解决掉以绝后患。
但是后来沈忆宸想明白了,麓川之战的根源不在孟凡身上,他压根就影响不了历史潮流。就算今日没有了孟凡,麓川也会出现一个李凡或者张凡。
只要麓川那片土地还在,生活在那的西南蛮族还在,永远都会出现个登高一呼的人,继续引领叛乱。
就好比从元末就开始扩张的麓川初代首领思可法,再到明末洪武年间反叛的思伦法,又到最近才被枭首的思任法,以及目前依然在南疆潜逃的现任首领思机法。
百年时间以来,历代麓川首领叛乱可谓层出不穷,犹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西南边陲的土司反叛,只有“改土归流”一条路可走。把土司疆域彻底纳入到中央政权的统治下,让所谓的蛮族成为大明子民,从此再无华夷之分!
所以不破不立,如若历史上正统十三年的麓川叛乱,依然如约而至。那么这一次沈忆宸不会让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麓川宣慰司的存在,将划分郡县永归汉土!
回到公府,陈青桐看着沈忆宸那身绯红麒麟服,下意识愣住了。
夫君前几日去往京郊校场的时候,明明身穿的是青色官袍,怎么回来就变成了麒麟服?
身旁的丫鬟雪儿同样满脸惊讶,她心直口快的说道:“姑爷,你这身衣服哪来的,麒麟服可不能乱穿呀!”
“姑爷像是那种不知道规矩的人吗?”
沈忆宸说完之后,有些显摆的走到了陈青桐跟雪儿面前,然后得意说道:“陛下赏赐的,如今你夫君也能称得上是绯袍大员了!”
“是吗?夫君你真棒!”
“对呀,姑爷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身穿绯色麒麟服啦。”
陈青桐跟雪儿两个一唱一和,让沈忆宸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结果很快局势就发生了逆转,陈青桐貌似不经意的问了句:“夫君,那陛下升你官没有?”
“这个倒没有。”
“那依旧是六品中允,绯袍倒能勉强,大员怕是差距有点远呀……”
说罢,陈青桐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
可能这身麒麟服放在其他底层官员家中,那称之为传家宝都不为过,得焚香沐浴把这身衣服给供上。
但对于陈青桐而言,此乃勋戚的公服,从小看到大早就习惯了。她之所以夸张称赞,也就是配合表演让沈忆宸高兴下,现在看着夫君逐渐飘了,就起了捉弄之心。
听到这话,丫鬟雪儿也是捂着嘴偷笑,她一听小姐的语气就知道是在逗姑爷开心。
“娘子,我这就不得不批评你了,有些事情得有大局观,不用过多在意细节。”
“两级品阶差距不算大,四舍五入一下更是没有,所以六品官就等于四品官,称绯袍大员没问题。”
都回到自己家中,不需要面对官场的明争暗斗,沈忆宸也开始放飞自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
“有道理,小女子受教了!”
“姑爷真是好学问,不愧为状元公!”
言罢,几人再也忍不住哄笑起来,沈忆宸之前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打趣几句之后,陈青桐站起身来,来到沈忆宸身边帮他按起了肩膀。
语气中带着心疼说道:“夫君,你这每日往返宫中太过辛苦,要不我们就搬到你买的小院去吧?”
沈忆宸买了两栋院落的事情,他早就已经告知了陈青桐,甚至一度打算过了新婚期就搬过去。
结果各种事情忙碌下来一拖再拖,加上沈忆宸始终对林氏母子两个人不放心,所以依旧还住在成国公府中。
以往陈青桐对于这些倒无所谓,现在看着夫君为了节省往返时间,都直接住在军营里面了。哪怕穿着这套麒麟服,也掩盖不住面容的憔悴跟疲惫,她实在于心不忍。
“嗯,是该考虑搬出去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每日要绕大半个紫禁城去东阁“上班”,这个把时辰的通勤时间属实有些吃不消。
不过现在母亲正式有了妾室的名分,还有个诰命的加封,她不可能随自己搬离公府。
这也成为了沈忆宸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的阻碍。
“夫君,你放心不下婆婆吗?”
沈忆宸的心中顾虑,被陈青桐给一眼看穿。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对于婆婆留在公府这么警觉。但陈青桐好歹也是高宅大院中长大,隐约察觉到可能跟嫡母林氏有关系。
特别西厢小院的这些仆人,好像个个都身手不凡的样子,更是印证了陈青桐心中猜想。
“母亲年纪大了,是有些不放心。”
沈忆宸随便找了个借口遮掩了下,当年公府那些旧事,他不想让陈青桐给掺和进来。
“夫君要不这样,我从泰宁侯府要来几个经验丰富的婢女跟老妈子照顾婆婆,这样你就不用过多担忧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可谓眼前一亮。
福建矿工用来当护卫自然是没问题,但用他们当家仆,就不是那么专业了,更没有办法去照顾女眷。
如今来明的,沈忆宸完全不惧怕林氏母子,他只担心对方暗中报复,比如下毒这种手段。
毕竟当年成国公正室,也就是朱仪的生母王氏死的不明不白,到底是病死还是其他原因,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自己只要还在成国公府一日,对于林氏母子两个就有着巨大的威慑力。一旦自己搬了出去,那谁也不敢保证林氏会不会起歹心。
护卫安保沈忆宸能搞定,洗衣做饭这类婢女老妈子,他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是陈青桐调来泰宁侯府的人照顾母亲沈氏,自己将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好,就按你说的办。”
并且沈忆宸还顺带讨好了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油嘴滑舌!”
陈青桐可不吃拍马屁这套,直接在沈忆宸腰间赘肉掐了一把。
“轻点,别逼我重振夫纲!”
“你敢!”
打打闹闹中一夜过去,第二日沈忆宸前往东阁值堂,并没有穿上那身显眼的御赐麒麟服,依旧是原本的青色六品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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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自己资历尚浅,理论上是不配身穿绯袍的。又是在东阁这种宫中重地,太过张扬很容易遭人嫉妒非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八个大字,沈忆宸可谓是深有体会,现如今又与王振“交恶”,该低调的时候还是得低调点。
如同往常一样,沈忆宸在处理完公务后的空闲时间,就去修书《寰宇通志》。经过他这半年来的努力,现在进程已经过半,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修书成功。
之所以速度能这么快,一是有原本的底子存在,省去了很多找寻资料的麻烦。另外就是沈忆宸有后世学识基础,地理层面的知识超越古人太多,说一个能顶十个都不过分。
两者相加起来,修书效率自然不低。
就在沈忆宸全神贯注修书之时,一名有些黑壮的官员敲了敲门帘,然后开口说道:“沈修撰是否有空,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
沈忆宸抬头一看,这位是当初与自己同入东阁进学的“新人”,好像名字是叫什么徐珵。不过东阁每人一间廊房,再加上相互工作间没有太多联系,半年下来也仅仅是点头之交。
当然,不熟悉归不熟悉,同僚上门求助,沈忆宸也不可能拒绝。
“徐前辈客气了,有事请尽管说。”
“那在下就打扰了。”
说完徐珵就大步走进沈忆宸的廊房,把一封奏章放置在桌案上,然后说道:“这是山东布政司上表的奏章,内容是关于黄河水患。”
“今夏黄河突发大水,阳谷段的堤坝被冲毁决口,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等地均受灾严重,可谓泽国千里。”
“在下知道沈修撰正在修《寰宇通志》,于是想着请教探讨一二,寻求一条治水救民之路!”
听到是关于黄河水患的事情,沈忆宸不敢怠慢,立马审读起山东布政司的奏章。
要知道古人对于黄河可谓又爱又恨,一方面它是条母亲河,承载着沿河两岸上千万人的生计。
另外一方面,黄河泛滥的频率实在太频繁了,有着“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称号,动辄就让沿岸数百万百姓受灾。
如果单纯是水灾冲垮民房,导致灾民遍地,只要王朝不是进入到末期,基本上都能咬牙赈灾扛过去。真正致命的点在于,泛滥的黄河有可能中断南北漕运,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哪怕巅峰盛世都扛不住。
所以从宋朝决口改道开始,治理黄河就成为历朝历代的重要任务之一,到了明清尤为重视。
沈忆宸看了一遍山东布政司的奏章,基本上还是那些老问题。上游水土流失严重,冲刷下来大量的泥沙,导致中下游水流变缓,泥沙淤积。
到了夏秋季节雨水量增多,狭窄淤积的河道排水不及时,极易引发决口洪水泛滥。而且因为黄河“地上悬河”的缘故,一旦在汛期决堤,高度差将更进一步增加泛滥河水的冲击力。
沈忆宸曾经在镇江府见识过流民的惨状,要知道这还是江南繁盛之地,各州府的仓储还比较充足,都流民四起、民不聊生。
可以想象黄河决堤之下,山东百姓会面临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惨状。
放下手中奏章,沈忆宸面色凝重说道:“此为天灾,更是**。”
山东布政司在奏章结尾处,隐晦点出了黄河会决堤的原因。
那就是有人公然违反禁令,在黄河两岸砍伐树木围堤造田,甚至还掘开堤坝并大肆引水灌溉,终酿成今日之祸!
奏章中没有明确点出是谁这么做,但朝中文武百官跟天下万民心中都很清楚,大概率是藩王宗室。也只有他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沈修撰一针见血,这就是天灾**!”
徐珵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何尝看不出其中问题?
“徐前辈是想要询问晚辈治水之策吗?”
明朝翰林官大多数除了四书五经外,对于其他学科可谓一窍不通。
特别是工科书籍,在他们眼中被视为杂学奇技淫巧,不值一提。
所以沈忆宸面对徐珵前来求助,下意识就认为对方是想要找自己请教治水之策。毕竟能修地理志,对于地势水利的专研,那是基本功。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就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只见徐珵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奏章说道:“这是在下书写好的治水策,其中若有疏忽遗漏之处,还望沈修撰斧正!”
已经写好了?
面对徐珵递过来的奏章,沈忆宸带着一种诧异跟好奇心态接了过来。
说实话,他对于大明翰林官的实际施政能力,可谓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位前辈该不会是写了篇异想天开的治水策,就想着让自己去把坑填好吧?
要真的是这样,沈忆宸还不如自己写一封治水策了。
带着怀疑心态打开奏章,内容又一次大出沈忆宸所料。这封治水策水平之高,放在大明的时代背景下,称之为水利专家都不过分。
设置水门、开凿支河、疏浚运河,以疏塞浚并举等等方法,可谓头头是道。这些策略到底效果如何沈忆宸不知道,至少纸上谈兵的水平拉满了,绝对不是胡写瞎写一通。
“徐前辈的治水策条理分明,疏、塞、浚并举,晚辈自愧不如,不敢泛泛而谈。”
沈忆宸没有实地验证过目前黄河的情况,如果要他来写治水策的话,也只能按照后世经验纸上谈兵。
徐珵这篇治水策几乎没有什么大的疏漏跟问题,沈忆宸自然无法给出建议。
“既得沈修撰认可,那在下呈给陛下就更有信心了!”
徐珵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抹欣喜跟狂热。
“徐前辈打算直接呈给陛下?”
听到这话,沈忆宸都有些佩服这位老哥的大胆。
好家伙,之前自己收到云南府的讣讯,也仅敢在揭帖中逾矩添加了阐述观点。现在这个徐珵,打算绕过内阁直接上表,这作死程度远超自己。
“没错,此事从急,山东百姓无法久等!”
徐珵说这话的时候大义凛然,但沈忆宸听着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味。
如今都已经决堤了,从急的应该是如何赈灾,而不是考虑怎么治水。
而且看着徐珵脸上那种狂热表情,更像是抓住了某种机会的兴奋,不像是忧国忧民的情绪。
“徐前辈,还望慎重考虑。”
沈忆宸不愿以恶意去揣测他人,特别这位前辈还想着为民治水,所以他开口提醒了一句。
当初自己逾矩可被严重警告过,徐珵此举称得上是无视规则了,轻则被逐出东阁,重则革官都有可能。
“毋需再考虑,谢过沈修撰,在下告辞。”
徐珵点了点头,然后就准备转身离开。
但沈忆宸却喊住了他说道:“徐前辈,晚辈能否问一下你字是如何?”
沈忆宸总感觉徐珵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于是打算问问对方字叫什么,来唤醒一下记忆。
“在下字元玉。”
听到元玉这个字,沈忆宸愣在了原地,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翰林前辈是谁了。
他就是未来的大明内阁首辅,并且在历史上还与秦桧齐名,冤杀了于谦的徐有贞!
徐有贞诬陷于谦的那句“意欲”,可与秦桧冤杀岳飞的那句“莫须有”,堪称历史上定罪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