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进展非常顺利,在“癫神散”的作用下,这个长生教蛊师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
长生教在五十六年前来到长安,彼时刚刚遭受重创,还在蛰伏恢复元气。等到他们觉得时机成熟准备动手重新养长生蛊时,却又发生了武氏代唐,又是一场大动&nbp;乱。
那个时候长生教就已经意识到,要想在这个长安城存活下去,身后必须有靠山。
最大的靠山,莫过于官。
十八年前,他们找到了工部侍郎戚胜衍,戚胜衍死后,他们找到了他的弟子,彼时还是国子监书学博士助教,连个官职都没有的钱世昌。
这个足以证实钱世昌与长生教的勾结,在问出长生教总坛的确切地址以及和他此次前来的另一名同伴的行踪后,张权就给他喂下了另一种毒。
“这是枯木方,服下之后他会全身溃烂,如同烂泥,但可保他十天不死。”
“十天够了。”尤桑目光灼灼的盯着张权,道:
“小兄弟,这些东西,你能不能教给我?”
“前辈您说这些?”张权提了提手上的瓶罐。
尤桑点头,“是!”
“这……”张权有些犯难,“毒术是我们血衣堂不外传的东西,恕晚辈不能教给您。”
尤桑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此刻亲耳听到被拒绝,他还是有一些失落。
南疆有三术,蛊、毒,以及早已失传的巫。
五毒教的蛊、毒在南疆皆是魁首,尤桑身为当年的五毒教圣子,对蛊毒二术都是痴迷得很。
他曾在五毒教巫瘴崖闭关三年,将五毒教的各种古籍钻研了个遍,不说全部精通,但尤桑自信,世上没有什么蛊,什么毒,是他不知道的。
但此刻,尤桑仿佛见到了新天地,眼前这名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一手精湛的毒术让他叹为观止,他这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大唐中原毒术与南疆之毒完全不一样,尤桑想学。
看着失落的尤桑,李心安心思一转,说道:
“张权,既然尤桑前辈都已经开口了,你就答应吧。”
“堂主,可这是血衣堂自建立之初的老规矩,我不能破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是堂主,让你答应,答应就是了。”李心安凝重的道,“记住,这是你的福缘!”
张权委屈的咬了咬嘴唇,看着自家堂主一副不容有疑的样子,他只得点头同意了。
“小子,我欠你一个人情。”尤桑叹道,“放心,你们血衣堂的东西我不会白学,我五毒教的毒术也会倾囊传授给这孩子,他要是想学蛊,我也会教他!”
张权恍然大悟,原来堂主说的福缘是这个。
在被李心安暗中踢了一脚后,张权慌忙道谢:“多谢前辈!”
邪里牙冷冷的打断了他们:“我说,现在长生教总坛的地点都打听出来了,现在重要的是赶紧把通轨坊里另一名蛊师抓住,然后回府复命。”
“邪里牙,难得你说了句正确的话。”李心安讽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问一件事。”
“什么?”
李心安蹲下身子,看着呆滞的长生教蛊师,道:
“告诉我,是不是你们杀的铁旗门,宋远峰?”
蛊师闭口不言。
“不是他们。”张权说道,“中了癫神散的人如果不说话,就说明要么他没干,要么他不知道。”
“不是他们吗?”李心安喃喃道,随后站起身,说道:
“去东门!”
……
当那名抱着男童的蛊师很倒霉的翻身上城墙后,仅仅一个照面,他就倒在了慕容白的剑下,连蛊都没有来得及放。
所幸这个男童没有被下本命蛊,在尤桑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后,李心安吩咐人把这个孩子安全送回了他的家。
一行人上马返回皇孙府,临行前,吴汉升谄媚的凑了过来。
他想说什么,李心安不用想也知道,但他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给他在李俶面前说好话。
敷衍的应付了一两句后,吴汉升说出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大人,卑职知道,通轨坊内有南疆贼人作乱,我难辞其咎。若是上面追查下来,请大人以律治罪!吴汉升虽死无憾。”
李心安诧异的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吴汉升笑笑,“我爹曾经是茂州都督陈大慈的部下,在战场杀了几百个吐蕃崽子,我这个小官就是他给我留下的。老头子总是告诉我,我以后能贪财,能枉法,但就是不能对不起大唐!”
“这次因为我的疏忽,让这些南疆贼人夺走了那么多孩子,我万死难辞其咎!”
李心安看着他,摇摇头,笑道:
“不会的。”
他跃马扬鞭,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黑暗中传来他渐行渐远的声音:“通轨坊守将吴汉升,殿下会记住你的……”
……
等李心安他们回到皇孙府的时候,寅时已经过半,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必须在天亮之前,把永和坊封锁。
邪里牙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在半路上,李心安就让他带着李俶的腰牌去了永和坊。
那里早有“天众”的人在接应,李心安他们回到皇孙府后,就要马不停蹄的追上邪里牙。
皇孙府内十分热闹,李俶的几位幕僚老先生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聚在书房里,给他盘算着该如何把长生教这一档子事和杨国忠扯上关系。
李俶已经派了一波人去河北道鲜于仲通的老家,虽然如李心安所说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但总归要找点证据的。
忙碌了一个夜晚没有合眼的皇太孙一脸倦容的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只觉身心俱疲。屋里那几位老先生正为了怎么陷害杨国忠吵得不可开交,李俶在里面听了半晌,只觉身心俱疲。
他现在宁愿像李心安那样真刀真枪的找人打一架,也不愿意在这里听这几个老头子争辩。
外面一阵聒噪,许是有人闯了进来。李俶茫然的抬起头,就看见李心安扛着一个人,向他走来,身后的慕容白也拖了一个。
“殿下!”李心安把肩上那人扔在地上,抱拳道:
“这两个,就是长生教派出去掳掠孩子的蛊师,被我们在通轨坊抓获了。”
李俶惊喜的站起来,道:“问出长生教总坛的地点了?”
“是!”
“好!”李俶难掩心中喜悦,哈哈笑道:
“我现在就进宫面圣!”
李心安抱拳告退,一刻不停的赶往永和坊。
数十骑在街道上奔驰着,一路上遇见了好几波的金吾卫,但李心安连停下来解释都懒得做了,直接纵马忽略他们,留下一名“天众”出示皇孙府的身份。
他对永和坊已经是熟门熟路,遥遥看去,永和坊的城墙上已经燃起了火把,将城墙周围照耀的如同白昼。
永和坊守将孙安国已经等候在了门前,李心安拉住缰绳停在他面前。
“孙安国将军,事情的经过可都知道了?”李心安翻身下马,向坊市内走去。
“回大人的话,卑职已经知晓。从子时卑职收到皇孙府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永和坊内的一千五百名精兵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动。”孙安国边走边说道。
这个人倒是干练……李心安点点头,道:
“士兵不要集结在一个地方,把他们分散到四个坊门,并且派出人马沿着整个坊市不停的巡视,切记,一刻都不能停。同时派人把手水道,以防长生教的人沿河逃离。”
“是!“孙安国牢牢记下李心安的话。
“邪里牙呢?”李心安问道。
“回禀大人,邪里牙大人自从来到这里吩咐人去监视长生教贼人后,就问我要了副将曲利出由的地址,然后就不知所踪了。”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你的副将,曲利出由?”
孙安国虎躯一震,似乎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或许他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寄希望于李心安,期待他能否定自己的猜想。
“长生教能在永和坊蛰伏五十多年,不仅仅是勾结了朝中重臣,你之前的历任永和坊守将副将官差,都脱不了干系。
“这里面的水很&nbp;深,要杀的,要抓的,还有很多。”
李心安意味深长的看了孙安国一眼,道:
“孙将军,我知道,你和曲利出由袍泽情深,是当年契丹草原卧虎关之战剩下来河北第九团仅存的几人。但你要知道,曲利出由不再是当年的血性男儿,他瞒着你暗中贪污了军饷两万余两,与长生教勾结为其提供庇护,巧取豪夺得来大量钱财,而你却还傻傻的把他当作兄弟。”
“孙将军,别做傻事。”
“卑职知道!”孙安国咬牙道,两只眼圈泛红起来,斗大的眼泪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
“曲利出由罪无可赦,他若是反抗,请允许卑职亲手处决此贼!”
李心安暗叹口气,这些情报都是他从那个服下了癫神散的长生教蛊师口中听来的,当时听到这里时,在场几人都是唏嘘不已。
一个在边关血战半月,每日与死人为伴、秃鹰为伍的好男儿,回到长安后,做了官,成了家,立了业,居然成了一副与先前大相径庭的面孔。
谁会能想到,一个大唐英雄,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呢?
不远处响起“踏踏”的马蹄声,邪里牙带着五花大绑的曲利出由回来了。
那个被邪里牙拴在马后一路拖着过来的曲利出由高声叫骂着:“混蛋,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对待本官,还不快放了我……”
一道长长的血迹从大大街的远处延伸而来,曲利出由的后背已经被地面磨烂了,但这个男人竟然没有流露出半点疼痛的表情,嘴中肮脏话语滔滔不绝,显得中气十足。
李心安不禁对这个男人生出一股佩服之情,虽然他已经变得不堪,但是举手投足间,仍然能看出当年血战卧虎关的影子。
“你就是曲利出由?”邪里牙停在李心安的面前,后者出声问道。
“正是大爷,怎的?”曲利出由麻利的从地上站起,呲了呲牙。
“你可知为什么抓你?”
“哼,我怎么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管你身后是哪位王公大臣,老子我一身正气,没干过亏心事,你们不能平白无故抓我一个好官!”
“一身正气?没干过亏心事?好官?”李心安不禁哂笑出声,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看上去脑子好像不是很好用。
“你是好官?那被你贪污的两万余两军饷你作何解释?你看上别人宅邸,被你活活逼死的刘老板一家你作何解释?你和长生教勾结,从你手里叫出去的一十六名孩子,你又作何解释?”
在李心安连连追问下,曲利出由眼睛瞪的溜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喉咙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了,他涨红着脸,装出一副悲愤的样子,吼道:
“你放屁!老子从没做过这种丧良心的事!老子当年血战卧虎关,半个月杀敌四百七十八人,身上箭伤刀伤不计其数!我为大唐流过血,立过功,哪里容得你在这里污蔑老子!”
“够了!”
曲利出由还想再说,一直站在人群里默不作声的孙安国终究是忍不住了。
“大哥。”曲利出由看到孙安国,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
“大哥救我啊!”
孙安国听到这句话,身子一软,险些就要倒下来。
这句话在,十一年前卧虎关,曲利出由也对他说过。
孙安国眼睛通红,死死瞪着曲利出由,“你不要再提卧虎关了,你不配!”
“大哥……”
“你背着我做的那些腌臜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可笑我一直把你当亲兄弟,你却瞒的我这么苦。若不是长生教的事情败露,你还要瞒我多久,做多少恶!你……你……你贪污军饷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能干出……干出偷抢孩子的事啊!”
“河北第九团,没有曲利出由这个人了,我只当,他死在了十一年前!”
曲利出由沉默不语,像是认命一般。
许久,他哈哈大笑起来。
“大哥,你骂的好,骂的痛快!可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痛快!”
曲利出由自嘲的道:“我知道,我犯下的罪什么功劳也顶不了,足够我死上十几回了。可是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因为这满朝文武大臣不把咱们当人!”
“第九团的兄弟,和咱们回来的一共有十三个。,因为老家的一块地,和地主起了争执,被人活活打死,扔进了河里。王海峰,他的赏银被县官私自吞并,他生了重病,买不起药,买不起柴,活活冻死在冬天!梁二友,断了一条腿,瞎了一支眼,干不了农活,被他媳妇联合奸夫活埋在后院菜地里!这些年你待在京城,很少与他们走动,可我每年都去看他们,去一次,少一个,去一次,少一个!”
“现在,第九团剩下的,就只有你、我、山东的邹猛和扬州的苏远鹏。”
“十五个人啊,十一年死了十一个!没死在卧虎关契丹狼崽子的手里,死在他们最信任的人手中!这值吗?这值吗!”
“大唐不在乎咱们的功劳,咱们在前线舍生忘死为了争寸土之地,他们在后面笙歌享乐,不在乎咱们的死活,把我们当傻子一样欺负!”
“这样的朝廷,我还为它卖什么命?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得不到权,我就要钱!”
孙安国看着曲利出由癫狂的发起笑来,失神的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尽管如此,这也不是你丧尽天良的理由。”李心安冷冷的道,“带下去!”
曲利出由被“天众“拖了下去,运往皇孙府。
李心安走到失魂落魄的孙安国身前,叹息道:
“孙将军,以你现在的样子,怕是不能再指挥了。”
“给你吧,都给你吧。”孙安国自嘲的笑着,“本来,我不就是听你的吗?我一个正八品的将军,不也是要听皇孙殿下府上奴才的吗?”
李心安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脸庞扭曲的孙安国,不知道安慰还是如何。
“好好一个英雄,被折磨成这样,着实可惜了。”邪里牙叹道。
李心安没有像往常一样怼回去,邪里牙说的恰恰是他心中所想,但这种无关痛痒的感叹派不上半点用处,只能是给自己减轻负罪感。
一行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李心安接连下了几个命令,然后等着李俶的消息。
卯时已过,天亮。
李俶的人姗姗来迟,本以为接到的会是调兵的命令,但没成想却是一个噩耗。
李俶在皇宫里等了一个时辰,被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