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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丫鬟婢女,没有比主人家起得晚的福气。
天明后,听见主屋里又嬉戏了一会。
待官子起来开门,奉羹便端水进去,与乍为妇人、含羞带怯的官子一起,伺候那位纵情声色的老爷着衣梳头、拭面漱口。
官子是真没说错,奉羹自家也察觉到,这位老爷,不知是何缘由,真就偏宠她好些。
被独留下侍寝好几晚,叫本想结好做互援的官子话里话外,全带着酸味。
只轮空一晚,进门伺候,还要再占手足便宜。
他对自家,真是馋猫见着肉的模样。
若不是昨日城里齐办两场婚事,荒唐老爷酒喝得不少,醉醺醺地称不会吃亏,要比那两个新郎官更似新郎,都不知几时才改拉官子陪夜。
伺候拭面梳头,官子还只是羞,不时瞟向榻上,猜得出来,着紧换褥面呢。
偏生这位无良老爷,惯会作弄人,心里也晓得,洗漱后,饶过自己,倒又拉着官子,大早上的要叫下棋。
他两个头回手谈时,猜子争先,官子只赢下半目,而那天剩下的局,她要么小胜,要么和棋,仿佛只略胜一筹。但渐渐的,自家连被宠几晚,官子吃起味,行棋就越来越犀利,到昨日,已让了五子,还杀得老爷大败亏输。
这位爷,眼下是趁官子心神不宁,觅机报仇!
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不说,心眼也小,还爱捉弄人,书上说伴君如伴虎,落在这样一位老爷手里,更得谨言慎行,真要敢持宠而骄,不知是个甚下场。
以色娱人者,色衰而恩驰,再偏宠的婢女,终也有失宠那日,敢不小心?
见他俩真就摆开棋盘,奉羹问“爷,可要沏茶来?”
老爷摇头,她又问“官子妹妹呢?”
官子声音娇媚“姐姐,大早上几个喝茶?”
奉羹尽量让自家柔顺“那你俩下棋,我去桃蹊院。”
得了允,柿树边给为啄木鸟备的竹筒里添些水,就跨出柿霜院。
一个人走着,方觉可以放松些。
这一路上,假山石边、花坛下,或只空着,或生出杂草、荆棘,都是魔劫的影子。
听管事的眉儿说,过个两三年,本城又要再遭魔劫,且此后一直不绝,劫难之地,谁知终会成多大浩劫?几时方休?九阶人仙再多,也难担保全城无恙。
终了时,我奉羹是何模样?
送进这家来,有习到地仙妙法的指望,但比起卖到安稳之地的姐妹们,尚不知是祸是福。
自家这等被养来卖的假人仙,命运就真和满地婆婆丁一样,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全看落在泥地、水田、火堆,没个定数。
同被送来的侍女中,以前只与擅插花、茶道的静馨处得好,她没被留在府内,指给外间谁做当家娘子去,许还更好过些。但已听眉儿央老夫人,说茶坊开起来,缺不得这般一个沏茶的,请晚些指配静馨。
有这番话,又不知结局了。
以前被天合宗养着,就似关在笼中,来这八日,一样也被关着,未得出府机会。
便昨日婚宴,席也是摆在府内,只顾着忙碌,没得空与静馨说话。
柿树上歇的啄木鸟,虽也是被养的,还能飞出去寻虫儿吃呢。
眉儿说,有事儿可寻她告假,但初来乍到的,小心都来不及,谁想多那事?
本就谨小慎微的人,无缘无故受主人偏爱,更得步步小心。
想着心思,一路走到桃蹊院。
老夫人已出去了,管事大丫头在院里逗画眉玩。
奉羹快步走过去,叫“眉儿姐姐!”
瑶觥、兰舟都候着,看样子,就正等柿霜院的两个过来。
眉儿好奇问“官子呢?”
奉羹忙答“爷拉着她下棋,刚摆开子,得一会功夫!”
听得眉儿发笑“这大早上,就下起棋?”
奉羹低了头,未着答,眉儿轻笑一会,吩咐起“那不等她,咱们四个先做事儿!”
她与瑶觥、兰舟齐声“请姐姐吩咐!”
眉儿道“爷与老夫人说了,胭脂、织锦,府里咱们几个自制了卖,不外传出来,各种料子已请奇珍阁送来,还要些时日。只一样,那浣纱织锦之法,我这家传裁缝手艺的,瞧着也足奇,真正是冲洗出来的纱线,再织成锦,又与制麻全然不同。”
“要浣出那纱,用的水可多。咱们爷说,木炭已烧出来,闲着的男人们正好使唤,咱们城里水层浅,既取井水冲洗不易,不如趁奇珍阁建铺子的工匠师傅在,请他们指点着,府里就挖条沟渠出来,一则造成景,补四处荒芜,二则浣纱用。”
“破土动工的事儿,老夫人与爷撒手不管,纪前辈也是这般,全只丢给我。我没经历过,壮着胆儿应的,只怕出差错,今日便邀三位妹妹一起,先与我把府里拾掇拾掇,午后就请工头师傅进来,一起筹划,定起落、泄水道、经哪里过,最好少坏庭院,又宜造景,都请你三位帮着参详!”
非但奉羹,瑶觥、兰舟也听得咋舌。
哪城哪个府,改庭院这般大事就丢给几个丫头做?
杏雨院整天带丑儿子的纪前辈不主不客,瞧不透根脚,府里万事不插话。主人娘俩,那位爷没个正经,但老夫人瞧着稳当的,也不忌讳风水么?
头回做侍女,也头回遇着这般主人,实在太…大胆任性了些。
奉羹禁不住苦笑眉儿自称没经历过,但自家这等被养来卖的,庖厨雅艺刺绣甚至伺候男人都有教授,又何曾学过半分土木?
以听到的主人家背景而言,估摸也不懂,方撒手不管,但若丫头们捣鼓出来,不合心意,可要寻不是?
见把她们三个吓着,眉儿笑道“我这几日就寻思这事,茶坊都少去管,担心着呢,一会也去请我奶奶帮忙!”
这管事丫头命好,自家六阶不说,还有位九阶的祖母疼她。
九阶人仙的眼界自不用说,主家原是借眉儿的名,把事丢给那位婆婆做。
猜出些内情,是体面人扛住大头,奉羹方稍放下心。
眉儿叫随她一起拾掇,是好些工匠师傅、城中男人要进府邸内院,平日随意洗晒的小衣、未住人的院落、放置要紧物事的库房,都要先理过一遭,该收该藏该上锁,做在前头。
于是,一起出门,内院里走一遭。
内院不小,但成天就在里面转着,已大半熟悉了。
除库房、酒窖外,那株刚发出二十多叶的功德竹最要紧,走到时,眉儿也说,非但挖的沟渠要离功德竹远些,真动工时,要么遣老狗,要么轮人,须得守着。
功德竹叶叶老自落,无须采摘,但要有人起坏心,摇晃、生扯去,只是灵气少些,当不得钱使,也能自用。拿走竹叶还只是小事,怕的是因小失大,被起坏心的动着竹身。
到处走走看看,收拣物事,转完,竟就巳时了,官子也寻了来,已见不着慌张模样。
眼下该是瑶觥和自己做午饭的时间,但眉儿说“昨日一天,婚宴忙得头晕,午后又还有事,咱们也该松泛松泛哩,就茶坊里坐耍去!席尽未用的菜,除分出去的,多是送去坤道府,一会劳累那边姐姐们热些出来,就送到茶坊里吃!”
问了官子,老爷已经出门,未曾留话是否回来吃午饭,眉儿又道“爷便回来吃,十字口也撞得着,姐姐们稍等,我往杏雨院说一声就来。”
但她刚起步,又停下脚,对空“嗯嗯”应两声,再看着奉羹等道“纪前辈晓得了,执扇也在街上,她一会就带丑爷、荷叶来,咱们走罢!”
进这府后,还第一次出门,非只奉羹,官子和兰舟也雀跃,瑶觥稳重得多,但眼神里也带着欢喜。
门房那,瞧见她们,韩思低着头,轻呼声“眉儿姐姐!”
管事大丫头轻轻颔首,就是回应,带头出门。
随着眉儿,先进挂上新匾的坤道府,里间宽敞不在城主府之下,还有块大校场,住的女子只有二十来个,也尽显空旷。
住这里的,昨日刚嫁出一个去,奉羹等到时,余下的小半聚在厨房外,议论新郎官鲍正山的模样,最早来不必受指婚委屈的,有人正幸灾乐祸;另外不在意那些在踢毽子、投壶耍;灶台边只有一个老实的在生火。
府里管着事,府外要开茶坊、茶叶店,事已尽多,眉儿自家又还是人仙六阶,离不开修行,奉羹瞧得出来,她对这坤道府并不上心,瞧着散乱、嘴碎场面,皱起眉,轻责都算不上,略劝几句,就放过了,听不听由得她们。
或于眉儿而言,平时有事喊得动就成了,并未把柔弱娇娘们当道兵看。
天合宗的白桃城里,也养着些女道兵,同样是女修掌权,奉羹见过,就管得严厉。
但除了眉儿,城主府再没适合的人管这里。
吩咐了热饭食,送去茶坊,再遣人给韩思送一份,眉儿又领她们四个出来。
走进茶坊,静馨比奉羹胆大许多,等她们向老夫人、顶高冠的董老爷子行了礼,不顾还坐着几位茶客,就扑上来抱住,叽里咕噜往外倒话。
奉羹忙把她拽到角落里,小声叙说别情。
自家境遇略提一两嘴,不敢细讲,多问静馨的事。
静馨笑着,连珠道“茶坊这儿,可比坤道府里有趣!姐姐不晓得,那些个砍树回来的汉子,明都望着老夫人指婚,到这又想勾我和紫莺,被我狠骂过一顿;做衙兵的屠家兄弟老赖着不走,被紫莺撵,就在衙兵府寻了些旧时铜钱来,叫要喝第二碗茶,恰被城主老爷撞着,说新钱就出来了,不许他们再使旧的,且衙兵府里的钱,得算官款;前日还来了支商队……”
她说的紫莺,就是茶坊里跑堂那位,昨日办席时已认得,与出嫁给鲍正山的新娘子一样,也是地龙山来的。
静馨快活,奉羹也高兴,但也添出些忧心,怕她不知收敛惹上祸,眉儿求老夫人要晚给她指婚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要说也得换地儿偷着说,不能在这茶坊,可自家出府难,想再见个面也不容易。
平日处得好,奉羹本也不是闷性子,静馨察觉出来,停下话,改问“姐姐有心事?城主老爷待你不好么?”
背对着老夫人那边,不知视线是否已投到自家背上,奉羹提起小心,装出些娇羞“甚好,没别的事!”
急扯开话题“你与坤道府的姐妹呢?可处得来?”
谁心眼小,谁不爱干净,谁心机重,静馨又唧唧喳喳说了一通。
不用在厨房忙活,外间来,倒好混光阴,感觉没听多久,坤道府的送饭食来了。
都到饭时,本不多的茶客也都回家,顶高冠的董老爷子起身,去了街对面杂货铺。
执扇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奉羹、静馨与别的侍女拼起茶桌,摆开饭食,众人口里的纪前辈带着她丑儿子与荷叶,也到了。
昨日婚席用的菜肴,多是瑶觥与她奉羹做出的,味都还正,但天气渐热,吃过今日,也快放不住了。
收食盒时,静馨在她耳边小声道“董老爷子去用饭那家,是城主老爷在外置办的外室,眉儿姐姐敌手呢,开茶坊就是放对,两下遇着都不说话的,姐姐可仔细些,莫犯着忌讳!”
奉羹被吓一跳。
这事与她个刚进门,指不定被玩厌就扔开的婢女哪相干?
之所以受吓,是因人仙耳目聪明,静馨又不是不知厉害的人,眉儿离得不远,她附耳细语就听不到么?
纪前辈、老夫人先笑出声,眉儿也听见了,顿涨红了脸。
奉羹还在腹中急思法子,怎才能给这不知轻重的丫头转圜一二,眉儿举起拳头,冲静馨叫“臭丫头!可信把你配曹四去?”
瞧着不是真恼!
认得几天,就与静馨这般好,能开这等玩笑了?
昨日婚宴上,说全城人仙都已到,但谁也没随礼,听笑话中,大半已认得,曹四又是谁,在这城很有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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