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馆,景羿站在门口怔怔呆立了许久,那惯来冷然的冰眸,此刻如暗夜里的苍穹,黑得深不见底。
方才那角落里头戴帷帽的女子,他只匆匆一瞥间,无尽的悔意便袭上心头,想起曾经的种种,心中的愧疚愈加浓郁。
若我问心有愧,你可否予我一丝纵容,只一刻的回眸,我亦能大步向你,不求温存,不求相守,只为那片刻的宽恕。
可惜,即便他近在咫尺,却再不见她一丝留恋。
缘起缘散,缘尽则散。
他蓦然回首,却再等不来那人的倾心一顾,忽然心中悲凉涌上,逼得景羿眼眸深红,他薄唇翕动,喉间溢出的声息低哑温沉,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能默默看着里头帷帽下露出的那一角白纱,无声呢喃。
歉,余之过也。
可到这个时候,再与她道歉,还来得及吗?
“王爷?”
向北莫名看着景羿,不明白他为何看着突然如此怅然。
景羿从悲戚中回过神,悠悠长叹了口气,别开了看向医馆里的目光,“没什么。”
可他大步转身离开之时,眼中分明有无比沉痛的眸光一闪而逝,侍卫几人看得分明,却都云里雾里。
“王爷这是怎的了?”
“突然如此反常?”
“是见着绥远公子心情不佳?”
东西北几人面面相觑,唯有一旁默不作声的向南看着王爷的背影连连叹息。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后悔药?纵使他心存愧疚,陆离所受的伤痛却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到此时才来追悔莫及,为何当初却不知珍惜?
睿智如王爷,终究也做下了诸多蠢事。
如今绥远公子与她寸步不离,王爷怕是再没一丝机会了。
一连几日,陆离跟着绥远在这医馆里忙前忙后,小日子倒是过得很是充实,医馆里大多是平民百姓,性子淳朴和善,陆离在医馆帮衬的这几日,已然俘获了不少人的好感。
心善温柔的姑娘,每日里与绥远公子亲力亲为在这疫区帮着他们治疗,试问谁人不喜?
“云离姑娘当真是个好人,日日来此为我等熬药送药。”
“可不是,这里可是疫区,寻常人对我们避之不及,这姑娘却是天不怕地不怕,愣是在这呆了好些日子。”
“云离姑娘性子柔和,人也长得秀丽,与绥远公子倒是相配,二人同进同出郎才女姿,简直天作之合!”
医馆后营,陆离正在灶炉旁守着汤药,绥远好整以暇陪在一旁,听着近处百姓们谈及他俩,二人的神色各异。
“云离?你这化名倒是随性。”
单把陆字的偏旁去了,云姓,在南阳可不多见,她也不怕露馅?
绥远揶揄看她,惹得陆离一阵尴尬。
“随意起的名,你就别笑话我了。”
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在意件别的事。
什么叫做郎才女姿天作之合?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绥远哥与她?怎么可能!
那是她哥!
她就算了,原本名声就臭,被人拉郎配倒是损失不了什么,可绥远哥不一样,依着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论才气,论样貌,论权势,哪一样不是出类拔萃?如此人物,却莫名其妙与自己扯上了联系,怎么看也是绥远哥亏了。
陆离一边煎药,一边暗自瘪嘴,“哥,他们这么讨论,你就不觉膈应?”
夸夸人就完事儿了,咋还能瞎点鸳鸯谱呢。
“嗯?小离这是嫌弃哥哥?”
明知道她不是这意思,绥远偏偏将她往沟里带,陆离这会儿脑子直球得很,愣是没明白绥远的套路。
“我不是这意思,哥哥这样的人物,真若有幸相知,但凡是个女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哪里还会嫌弃。”
怕只怕是自己声名狼藉,配不上他罢了。
她说的真诚,却到底有些落寞,哥哥终究是哥哥,即便再好,也不是自己该想的。
私心里,她仍然下意识拿他当亲人,可想到总有一天这位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亲人,会有一个红颜知己,她便心中沉闷。
陆离敛眸,将心底莫名的酸涩压下。
“绥远哥配得上世上最好的。”
她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看向他的时候,眼底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懂的失落。
绥远一声不吭直直盯着她,疏朗的眉峰高挑,忽而俯下了脸一步凑近了她,坏坏的翘了翘嘴角,道:“那小离觉得,哥哥往后得找个什么样的?”
他眸子深沉,问得及其认真,陆离愣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颜,清冷的脸,墨发如云,桃花似的眼悠悠向自己转来时,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头崩了一声,“哥,哥哥,你离我远些。”
“嗯?为什么?”
不但未曾远离,他甚至变本加厉,又朝她侧脸贴近了几分,低哑沉静的嗓音中,透着恰到好处的磁性,“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往后哥哥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陆离的脑子宕机了好一会儿,勾人的声音继续撩在她耳侧撩拨着,“是性情泼辣点的,还是内敛文静些的,亦或是时而跳脱时而温婉的?”
“嗯时而活泼,时而温婉。”
她心内纠结了一阵,最终闷闷吐出了这个答案,绥远一听,双眼登时眯成了一对月牙,“既活泼,又温婉,这么个人,哥哥怎么感觉好熟悉呀?哦,我的小离,可不就是既活泼又温婉么?”
他调笑着,眸子不偏不倚看向她,满意见着她躲闪的眼,绥远心情大好,“小离,要不哥哥近水楼台,把你给收了怎么样?你看,哥哥有钱有势,还是堂堂太子,长得还玉树临风,小离要是成了哥哥媳妇儿,以后指定能吃香的喝辣的,你说是吧?”
所以,哥哥娶你可好?
他一本正经跟她打着商量,陆离听着窘迫不已,这怎么绕着绕着就乱了?
“哥,我是你妹。”
“是亲的吗?”
“不是,可是我们”
“那就不用可是了。”
自己的心意从始至终都没变,从陆离的反应来看,他大致能判断,这丫头是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的,甚至于,她对自己远不止单纯的兄妹情,不然,她又怎会下意识将自己的样子想象成他往后媳妇儿的模样?
眼见她听完自己的话陷入沉默,绥远眸色微深,“小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哥哥说?”
陆离持续沉默着,许久后才缓缓抬眼看他,“哥,往后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很吓人的,她差点当真了怎么办?
绥远呆住,敢情她思考了这么久,就憋出这么句话?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我是真的”
“药好了!”
陆离打断他的话,手忙脚乱将药炉上的汤药过滤出倒入一个个磁碗中,才抬头催道:“快给他们端过去吧,这药味道本就重,凉了只怕更加难以下咽。”
仿佛方才与绥远的对话不存在似的,陆离神色自然转过了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煎药。
聪明如绥远,又怎能不知道她的逃避之意?他心中郁闷,却也没法再强逼她开口。
逃避就逃避吧,至少没有强烈的拒绝意识,这说明,他还是有机会的吧?
“好,我这就送药去。”
他稳稳拿着托盘,将一碗碗救命汤药盛入,便缓缓走远了。
来日方长,他总能成功的,过程曲折些不要紧,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他不在意多费些神。
医馆中染病的百姓这些日子有了针对的治疗,在景羿的严防死守下,该隔离的隔离,该医治的医治,将所有易感人群隔离在外,已染病的人群集中治疗,各大隔离驿馆坚持了好些日子后,南阳的瘟疫总算渐渐控制住了。
绥远太子功不可没。
几日后,医馆中染病的百姓在稳定治疗下渐渐好转,部分痊愈的被陆续释放出了隔离疫区,余下少部分尚未痊愈的,尚需留在隔离去继续治疗。
“殿下,陆姑娘,这已然三月有余了,还在这医馆待着?”
司杨看着依然兢兢业业端着汤药忙前忙后的绥远陆离,心中很是不忿,“瘟疫既已得控了,殿下自可清闲些,犯不着如此拼命的。”
这日日泡在医馆,累就算了,万一染上那疫病,可不就得不偿失么?
“安心安心,这的瘟疫已然进入收尾阶段,大抵是不会再有反扑了,今日这轮汤药送完,我便回去。”
虽然尚有染病人群并未痊愈,但那已然不在绥远目前的考虑范围了,帮着南阳做到如今这地步,他已经仁至义尽,虽说一开始的目的并不单纯,但对于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和小离在医馆所付出的精力,他却是问心无愧的。
今日过后,他又是那个悠闲懒撒的北疆太子,待瘟疫散去,小离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绥远计划得周密,却不料在最后这一天,发生了点点意外。
“殿下,你快去看看,陆姑娘出事了!”
玄玉火急火燎从医馆后营冲了过来,绥远端着药碗的手猛地收紧,眸子瞬时凝起,“小离怎么了?”
“那陆府小姐,也不知怎的认出了陆姑娘的身份!这会儿那头正闹腾着呢!”
原本陆离还好好的在后营,送药的时候恰巧碰上陆青,这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发生了。
她到底怎么认出陆离的?
绥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急匆匆往陆离那头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