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弥漫, 妙春峰云海宿舍前有条长廊,邢阳走在上边, 踩得木质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繁茂的花草透出幽幽的香气。
妙春峰几个弟子的房间就沿着这条长廊分布, 中间是兰长瑾兰子夙的房间——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弟睡的是一张床,但是兰子夙常年不见人影,住在里边的实际只有兰长瑾一个人。
过了兰子夙兰长瑾的房间是个空房。那房间中冷冷清清, 落了一层薄灰,蜡烛还是几年前的,一层厚厚的烛泪堆叠在桌子上,床帐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的纱布, 被窗口的风吹的微微摇动,后边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竟然照出来一个近乎于人形的影子。
邢阳低着头走过去, 刚刚跟空房的门擦过半个身子就停下了脚步。他侧着头犹豫的看过去——这间房间就是逢天悦曾经住过的地方。他离开后大家心照不宣,将这个房间锁了起来……现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
邢阳顿了顿,探进去半个身子,打量一圈没发现什么东西,随手把门关好。他扭头没走几步,就听见最尽头的房间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碗筷摔在地上的声音。
“摆这张脸给谁看?!不愿意陪我吃饭就算了!”
邢阳尴尬的停在了原地。这个炮仗一样的声音是陀幼琳。按理来说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各峰宵禁的时间,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再晚些回去怕是又要被为难了。
这几年陀幼琳在云华峰过得不太好。终南紫府十三峰, 云华峰上几个弟子都是世家出身, 个顶个的心高气傲, 早就看不惯陀幼琳这幅做派, 常常联手欺压羞辱她。小姑娘不懂心计谋略,一股劲儿的顶回去,结果只能是遍体鳞伤。仰白玉看不惯她也是因为这个——他觉得陀幼琳就是有火没出撒才盯上了人善寡言的陀从枫。
“……宝儿,你小点声,如果再让五师兄听见……”
里边陀幼琳一脚踹向桌子,木腿在地上滑动,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你什么意思?!”
陀从枫声音又弱又小:“没什么意思啊……再打起来你回云华峰没办法交代吧?上次不就是……”
屋里边一阵巨响——有人把整张桌子都掀翻了。这可不是几副碗筷落在地上的小打小闹,而是山崩地裂、接连不断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听得人心惊胆战。
邢阳:“……”
邢阳觉得尴尬,正想要退回去,陀从枫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陀从枫穿着嫣红色的衣裙,手上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后退着走了出来。门缝中灯火通明,几盏燃烧着的蜡烛摆在桌子上,陀幼琳抓着一双筷子,手劲儿大的几乎要将那竹棍儿活活拗断,怒气冲天的侧脸一闪而过。
门咔哒一声被关上。两人面面相觑。邢阳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找你问问还有多余的被子没。”
陀从枫满脸都是泪水,半响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微笑:“有是有,但是现在拿不到了。”
邢阳:“……我先回去了,阿澜还在等着我。”
他原本一身的汗水都开始发凉,被风一吹就黏了身上。他也不好说什么。小姑娘吵架没几个喜欢让别人看的,邢阳有几个女性朋友,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亲亲密密的好闺蜜,但是私下里也会吵架,吵完了很快就和好,所有人的嘴都封得严严实实,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呢?让别人看见自己也觉得丢脸。
他没走几步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黑夜中只有几声孤寂的虫鸣,不远处隐约有几盏灯火,仰白玉等人估计是还在吃饭。这条窄窄的长廊上就他们两个人,他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身后清晰细碎的脚步声。
邢阳走了两步就心软了,他扭过头去,小姑娘果不其然跟在他身后,低着头无声的哭。她手上抓着那盏灯笼,雪白的手背颤抖得厉害。
邢阳拍拍她的头,轻声道:“难受啊?谈谈?”
两个人没走多远,就在云海宿舍前的小花园中。白穂天生喜欢花草,这一池子的花花草草都是她亲手栽种,长势旺盛,求而不得的珍草跟普通的萝卜黄瓜混种在一起,也没人觉得不对劲儿。那盏灯笼被放在石桌上,陀从枫哭的止不住,咬着嘴唇委屈极了的样子。
邢阳等着她哭完。他现在上半身还是裸的,一块手帕都掏不出来,用手擦又觉得逾越——他尽量跟她保持距离。他不愿意给这个小姑娘‘借个肩膀’‘温暖的拥抱’什么的。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陀从枫,而是因为单纯的不合适。这几年下去,当初的小豆芽早就已经亭亭玉立,男女有别,还不到兄妹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地步,有些礼节该守还是要守的。
“她从小就是这样子,发起火来不管不顾,得罪人都不知道。云华峰上人人锋芒毕露,她从来不懂得退让。前几年我见她受苦于心不忍,做了点心,趁着她不在去给云华峰上师兄师姐挨个送了一份,她知道的时候是深夜,当时就掀翻了桌子提剑跑了出去,闯进人家房间中将点心挨个砍碎……说说话、服个软就能过去的事儿,她怎么就是不懂?!”陀从枫低声道:“五师兄觉得她欠我太多……可是……”
邢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陀从枫道:“其实是我欠了她的……”
邢阳知道是什么事儿。可是陀从枫言语含糊,很明显不想让他知道是什么事情的样子。
“邢师兄……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宝儿她为我牺牲太多,我又何尝不是?到如今已经十多年了,我一心向着她,可是她呢?非打即骂……怎么就是不能理解我呢?”陀从枫伸手放在邢阳的小臂上,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两颗滚圆的泪珠子在她眼眶中打转。“师兄,师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她这几年出落的要比陀幼琳更出色。后者是个爆裂的小辣椒,尝一口舌尖都发麻,多尝几口就没什么让人惊艳的滋味了,单从容貌上来说没什么耐吃的。陀从枫却不一样。她温婉、气质出尘,举手投足都飘逸。如今她眼睛湿润,近乎于祈求的看着邢阳。
邢阳五味嘈杂。
他其实……是知道陀从枫的心思的。过了今夜她照旧是那个忍气吞声的好姑娘,但是这一刻她希望能够得到认同——她大概还是不甘心的。她希望有人能够肯定她的想法,告诉她从枫,你对宝儿的好已经足够弥补她的牺牲了,你可以不用这么累,不用一心一意的只考虑她的想法,你该有自己的想法该有自己的性格。
他轻轻拍了拍陀从枫的手,道:“从枫,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陀从枫的眼泪滚了下来,留在雪白精致的脸上,连鬓角都被打湿。她拿回了自己的手,捂在脸上泣不成声。
邢阳叹息着摸摸她的头,一抬眼吓了一跳——陀从枫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身上还湿漉漉的,就一件单薄中衣,雪白的领子敞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膛,隐约还能瞧见粉红色的小点。
少年睫毛纤长,忽闪着在他脸上扫下一片阴影,“秉烛夜游,好兴致。”
邢阳不知怎么的有点心虚,刷的一下就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陀从枫赶忙止住眼泪,慌乱的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难堪的话就算是要说,倾诉的对象也只能是一个人,她知道分寸。
戚观澜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开口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从枫怎么在这里?”
陀从枫赶忙笑道:“宝儿闹着要在房里吃,我就回来陪她了。”
邢阳干咳一声,站起来走到戚观澜身边,微妙道:“洗完了?”
戚观澜低头看他,嘴角有一点弧度——看得邢阳毛骨悚然——他伸手拉住邢阳的手,道:“洗个澡而已,比不上夜谈来得有趣,无趣的事情总是想尽快做完。被子借到了么?”
陀从枫提起灯笼,笑道:“借到了借到了,邢师兄先回去吧,过会儿我给您送过去,也省得再跑一趟。”
戚观澜滴水不漏的道了别,一句都没问陀从枫通红的眼眶是什么情况。邢阳心虚的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过去——
这时候陀从枫已经被茂盛的草叶遮住了大半边身子,只能隐约瞧见嫣红色的衣裙在夜色中微微晃动,像花也像草,她手中灯笼透着温暖的黄色,月光下她半垂着眼睛,轻声道:“师兄,明日我与宝儿便要启程回佛陀宫了。”
邢阳心头一跳,站在原地停了一下,最后还是跟戚观澜一起离开了。
邢阳走出去很久之后还在想她那一个隐晦的眼神儿。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是舍不得陀幼琳、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