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固守于中牟城的陈宫, 忽然听得兵士禀报,道那一直强攻不退的黄巾军中不知生了什么变故, 竟无端如潮般向南方涌去。
莫不是朝廷派了援兵来?
陈宫心中疑云大作, 匆匆登上城墙一看, 还真见到原是撺涌密集的下方空了大半, 只留千余人护住重伤的刘辟。
他虽不知具体发生了甚么变故, 却不难分辨出清仓促退走和疑兵之计的区别。
不等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有半点溜走机会, 陈宫就当机立断, 下达了开启城门、出兵剿匪的命令。
而根本无需他多做鼓舞,不光是被围困在这城中长达半月有余, 日夜戒备, 身心俱疲, 还一直活在城破人亡的惶恐中, 对黄巾军可谓是恨之入骨的县兵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就连心痛辛苦大半年的庄稼被迫焚毁的平头百姓, 也不顾一切地抄起趁手农具,大步跟了过去。
经过一番殊死奋战,刘辟终究因行动不便,逃跑不及, 硬生生地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又被激愤的守兵剁成肉泥, 死得不能再死。
贼首既已伏诛, 部从就似没头苍蝇一般一哄而散, 四散而逃。
陈宫因忌惮着不知会否回来的那几万主力, 不容许情绪激动的底下人去追那穷寇,而是将刘辟唯一称得上完好的部位——脑袋砍了下来,挂在城墙上以作威慑,同时再次关闭城门,严阵以待。
结果申时一到(下午三点到五点),等来的却不是气势汹汹的黄巾军,而是新近上任的燕州牧,其率领的一千意气风发、骄傲凯旋的兵马,以及一群垂头丧气的黄巾俘虏。
……不知为何,那些个运夫当中,还有人扛了一株桃树。
为防招致误会,燕清在距城门尚有一射之地时,就派人遥遥通告,再自怀中取出符节印绶,高高举起,向墙上守兵亮明身份。
“竟是司空大人亲至!”
陈宫颇感惊讶,再无怀疑,亲自出迎,拜于道边:“县令陈宫陈公台在此,实是有失远迎,多谢——”
燕清莞尔一笑,翻身下马,亲自将他扶起:“公台啊,公台。”
这一扶不得了,燕清现可谓是驾轻就熟,就顺势握住了陈宫双手。
这一握,就不肯轻易放了。
陈宫还好,只是小楞了一下,郭嘉也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吕布却是虎目圆瞪,紧紧地攥着刀戟长柄,目光犀利而凌厉,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张辽不安地缩了缩脖子,同高顺交换了个眼色。
燕清微微前俯,尽量平视陈宫,温和而诚恳道:“护邦安民,不过分内之事,有甚么可谢的?有公台当机立断,严守城阙,又断粮源,使贼寇难犯,是良谋也。若无公台之奇智,我纵背生双翼,也赶不及救了,百姓不当谢我,而当谢公台才是。”
“宫怎当得?”陈宫摇头:“若非司空大人来援及时,此城距破亦不久矣,宫岂敢厚颜居功?”
燕清真心笑道:“公台过谦了。贼军远道而来,补给不足,势必不能持久。你以逸待劳,驻守城中,又使万众一心,联合抗敌,怎就当不得我一句赞了?”
陈宫还要谦虚,燕清这才将他手放了,道:“你我也莫要推来推去的了,不若邀将士们进城歇歇?他们才是真累坏了。”
“是宫考虑不周,还望大人见谅。”
陈宫赶忙致歉,躬身一侧,亲领着燕清去了空出的干净馆舍安置。
留着接待之余,不忘着人备宴。
在得知危机真正解除后,中牟城可谓是欢声沸腾,热闹喧天。
此役大获全胜,战果丰硕,燕清身为主公,当然要亲□□劳奋勇作战的军士,再大加犒赏。
对这庆功筵席,都无需陈宫强调,心怀感激的下人们都是一万个用心,精心烹饪了数不胜数的美味佳肴,摆得琳琅满案,丰盛之至。
待慰劳完将士们的燕清从兵营出来,就只回府沐浴更衣,换下沾了灰土的戎装,着回习惯的文士长袍。
这身袍服,是由纯白无垢的柔软绸缎所制,样式瞧着简约,其实细节处处透着优雅精致。
譬如在两边袍袖处,就针脚细腻地纹有几只栩栩如生、展翅将飞的仙鹤,以金线勾边,恰与燕清鲜少离手的鹤羽扇相得映彰,更显翩然欲仙,超凡脱俗。
当燕清不疾不徐地在麾下众人的簇拥之下,步入厅堂时,就连那辉煌灯火,都被焕光容彩比得黯淡不少。
所有人具都起身行礼,当仁不让地据了主位。
在他左首矮案后,依次是别驾郭嘉,从事贾诩,右首第一个,自是一脸冷傲的吕布,接下来是张辽、高顺……
陈宫落坐于贾诩位下空席,这会儿主动起身,亲自为燕清斟酒。
不过燕清对这寡淡的酒水实在是兴趣缺缺,只礼貌性地小抿几口,就只漫不经心地把玩酒盏,不愿多饮了。
陈宫看在眼里,也识趣地不去多劝。
郭嘉倒是欢喜得很——自打他拿假断腿的事诓骗了燕清一回,这个心眼只比针尖大、还毫不掩饰自己记仇的小气主公,就不肯再供应那仙酒予他了。
偏偏近来事务繁多,战发突然,他纵想退而求其次,都没那机会。
这会儿能光明正大地品尝中牟佳酿,又是大胜后的奖赏,可不美哉?
燕清冷眼看着郭嘉乐滋滋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脸色越来越红,不断地增加着空坛子数量,那怡然自得的惬意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于是借着矮桌掩饰,小踹了吕布一下。
吕布:“?”
吕布浑身一激灵,差点呛到酒水,赶紧看了过来。
就眼睁睁地看着燕清冲左侧努了努嘴、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吕布心险些漏跳一拍,忙顺着指向看去,就瞧见郭嘉那浪里浪荡的鬼德性了。
他嫌弃地撇了撇嘴,着实看不过眼去。
不等他移开目光,就一时间福至心灵,唤来边上婢女,小声吩咐几句。
燕清见吕布竟能领悟自己意思,心里不免有些欢喜,唇角微微一扬,继续同陈宫说话。
郭嘉对此浑然不知,酒意已渐渐上了他的脸,待他兴致怏然地召来侍女又开了一坛,欲要开怀畅饮时——
“噗!”
郭嘉毫无防备之下,喝了满口膻腥,登时抑制不住地小喷一口。
虽不厉害,却也惹来不少侧目。
他苦着脸将酒盏放下,看着里头的雪白液体,欲哭无泪。
刚刚入口的哪儿是清冽可口的美酒,分明是温热腥稠的牛乳哇!
至于到底谁有这胆子随意替换,连想都不用想,就能一下猜出来了。
面对郭嘉投来的控诉而哀怨的目光,燕清只淡定自若地举了举杯,假惺惺地回以一笑后,就不再看他了,而跟吕布频频眉来眼去。
吕布使坏成功,嘴角翘得老高。又得了主公的眼神赞赏,若他有条尾巴,这会儿怕撑得能做旗杆了。
燕清在赴宴之前,还专程召了高顺问了几句,想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让这么靠谱的陷阵营营长肯放任郭嘉胡闹。
殊不知老实巴交的高顺,就是在严格按照燕清的话语行事而已。
原来燕清在领人去施行诱敌之计时,为防事态万一有变,靠张辽高顺根本拦不住容易冲动的吕布,于是三令五申,将他不在时的变策权,交到了堪称全军智商担当、又比尚未归心的贾诩要来得尽忠尽责的郭嘉手里。
这也就意味着,在郭嘉见是顺风局势,手痒难耐地想要上阵杀敌的时候,高顺哪怕感觉不妥,也没办法拦着。
觥筹交错间,已是酒过三巡。
不算显赫战绩,单凭那大放异彩的六星连珠,吕布就已妥妥地当得起首功了,自是被敬了不少酒。
他酒量极好,这么多杯黄汤进肚,也只是微醺,酒意并未上头。
还能保持警惕,刀戟放得不离一臂之遥,生怕冒出甚么贼人对自家主公不利。
只因实在憋不住了,才中途去了趟茅房,走前还让不忘让一向厌恶饮酒、只以茶水相代的高顺替他留意。
在痛快放水的时候,吕布还不忘琢磨一些个蹊跷之处。
主公虽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却不是对谁都有那般爱上手的热情的。
若他记得不错,截至目前得过被握手摸背殊荣的,包括他自个儿在内,也就两个罢?
除了他吕奉先外,也就那个郭德纲,呸,郭奉孝了。
如此看来,那相貌普通、却心狠手辣(坚壁清野得无比彻底)的中年县令,怕是祖坟冒青烟,有甚么不得了的地方,入了主公的眼了。
思及此处,吕布瞬间警惕起来。
这么说来,还不如同那郭奉孝修复修复关系的好……前几天不还读了那蔺相如的将相和的故事么?
吕布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而他的猜想,的确半点不差。
燕清起的,可不正是勾搭陈宫,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上自己那条贼船的心思?
尽管身为陈宫的顶头上司,要下令征辟是极简单的事,燕清却想将好感度刷上去。
——曹操御人以智,刘备御人以义,孙权御人以情。
燕清有着自知之明,单拼哪点,要跟这三位英雄比,他怕都大有不如。
不过他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捷径:凭着对历史人物性情的了解这一天大优势,进行对症下药,方是正道。
曾经的曹操之所以能以阶下囚的身份打动陈宫,让他弃官跟从,就是靠的为民除害、报效国家的忠义。
以燕清现今的履历战绩,无疑就有着不小加成了。
燕清一早就摸准了陈宫性格,将话题朝有利的方向打开,也渐渐使陈宫放下拘谨,同他越谈越拢。
而就在此时,没酒可喝的郭嘉,百无聊赖地熟视燕清片刻,忽然起身,笑吟吟道:“筵前岂能无乐?若主公不嫌,嘉略通音律,愿弹奏几曲,以助兴也。”
燕清微愣,旋即笑道:“看来我可有耳福了。”
就像孙权设宴犒劳三军时,凌统和甘宁可以自动请缨,下场舞剑一样,郭嘉这要求,也称不上有半分不妥。
倒显出他风流潇洒,与武将同乐的豁达来。
郭嘉兴致勃勃地应了,刚唤婢女取琴来,解完手的吕布大步迈入,恰巧就听了这么一句。
于是想也不想,忙不迭地就提出:“布虽不才,愿在筵前使戟!”
郭嘉嘴角抽抽:“……”
能合拍么?
燕清却是眼前一亮,面上仍做矜持,含笑允了,然后道:“有奉孝之巧,奉先之能,清亦有同乐之心,愿献丑一二,就做那奏瑟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