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余音消散在耳边, 无影无踪, 仿若从未响起过, 寂静的书房内落针可闻。
德坤喉咙里就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直堵到嗓子眼处,噎的他胸口发胀发酸。他张了张嘴想劝凌渊,他正是年富力强时, 难道真要孑然一身, 他打下的偌大基业又要交给谁呢?
可这些话根本到不了嘴里, 十一年的时光仿若卷轴在他眼前缓缓铺开,这十一年主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似乎也打算这么过下去。
此时此刻德坤不禁对逝去的先夫人产生了一丝迁怒,明明是她先招惹他家大人的, 她用十四年的时间让大人离不得她,却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徒留他家大人守着两个人的曾经肝肠寸断,到底是死去的人可怜, 还是活着的更可怜?德坤也分不清了。
德坤用力眨了眨眼,憋下眼中酸涩,一把拖着碧玺粗暴地出了屋。
屋外如血残阳仿若一张巨网, 将整个天地都悄悄笼罩,映的人眼睛都红了。
德坤甩开碧玺, 横眉立目的盯着碧玺, 冷声道:“记着你自己的身份, 大人对你客气, 那是看在夫人的面上, 你别把客气当福气,得寸进尺。就是夫人在世,有些话都不是她该说的,何况是你这做奴婢的。”
碧玺踉跄了几步后站稳,从从容容的理了理鬓角,淡淡道:“若是夫人还在,奴婢何必做这些,可夫人走了,不是吗?”
“你!”德坤指着油盐不进的碧玺说不出话来。
碧玺漠然着一张脸,语调无悲亦无喜道:“若哪天大人受够了奴婢,大可一根绳子勒死奴婢,奴婢也好去下面伺候夫人和小少爷。”
德坤喉间一哽,只能干瞪着双眼,眼睁睁看着碧玺一步一步出了院子,满腔怒气无处可发,唯能用力一甩衣袖,他敬碧玺忠义,可更恨她偏执。
心情复杂之下瞥见木头桩子似的凌风,德坤怒道:“你当初怎么会喜欢这么个固执的女人。”说完德坤就后悔了,忙去看凌风神情,见他苦笑,当下更尴尬,清了清喉咙正要道歉,就见凌风脚步向书房迈,立时拦他:“这会儿你进去做什么?大人心情正不好!”
凌风糟心的看一眼德坤,懒得搭理他,隔开他的手臂径直入内。这种时候就该找点事情分神。
德坤气了个倒仰,他那是什么眼神,在屋外运了运气方入内。
一进屋,看着神色如常的凌渊,德坤惊了惊,被凌渊扫了一眼,连忙收敛异色。
“陈忠贤谨小慎微,他这侄儿倒是个胡来的。”凌渊往后一靠,语气随意。
德坤接话:“可不是,哪有我们钊少爷稳重!”
凌渊却是笑了笑,神色回暖几分:“阿钊太循规蹈矩,抛开家世背景,把他和陈铉扔到官场上,阿钊比不得陈铉。”
德坤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身在朝廷哪能不论背景,陆钊作为陆家长房嫡子,无论父族母族皆是赫赫有名的望族,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六年前拜入凌渊门下,身份更是贵不可言。
“钊少爷还年轻,大人再教几年便好了。”德坤道。
凌渊摇了摇头:“我能教都教了,剩下得靠他自己去琢磨,有些道理得他自己吃过亏摔了跟头方能明白。”
德坤愕然:“大人要安排钊少爷去地方?”在京城有陆家有凌渊为他保驾护航,哪吃得了亏。
凌渊:“待他完婚就放他下去历练。鸟笼里飞不出雄鹰,花盆里长不出苍松。”
陆钊两年前和邱阁老的嫡长孙女订了亲,明年开春完婚。这门婚事是大人一手促成的。邱姑娘德言容功没得挑,对这内侄,大人可谓是尽心尽力。若是夫人留下一儿半女,又该是何光景。怕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大人有个寄托也不至于这么凄清了。德坤摇了摇头,打住自己天马横空的设想。
忍着萧瑟,德坤笑道:“钊少爷早就想出去闯荡,知道了还不得高兴坏了。”
凌渊轻笑一声:“先别告诉他,省得他这一年都不安分。”
德坤含笑道:“小的明白。”
凌渊转了转食指上的翡翠扳指,导回话题,吩咐:“将那人还给陈忠贤,让他管好他侄子。”
德坤心里一动:“大人不向他讨个说法?”虽不是冲他们来的,但是也能做一做文章,让陈忠贤焦头烂额一番。
凌渊轻描淡写道:“何必与个竖子计较。”
德坤便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大人放陈铉一马,是真的不屑和陈铉计较,还是不想牵连出那位叫婉兮的小姑娘。一旦拿这事作筏子,势必牵出那姑娘,对姑娘家闺誉难免有影响。
忽的德坤眼前划过一道亮光,越想这念头就像草似的疯狂生长。
那姑娘和先夫人闺名相同,还生的如此花容月貌。大人若真有意,哪怕是将她当做先夫人的替身纳进来也是极好的。他不喜陆婉清,是因为陆婉清吃相委实难看,令人生厌,但是那姑娘,德坤对她印象尚可。
越想越觉妙,德坤不动声色道:“洛侍郎那可是要给个交代,毕竟涉及到他家眷。”
“提个醒也无妨,到底是凌煜妻族。”
见他波澜不惊,德坤也不气馁,难得出现一个能让他家大人肯正眼看一眼的姑娘,他岂会轻易放弃,他是万万不想自家大人孤苦一生的。
“那小的这就去安排!”
凌渊阖上眼:“你们都退下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德坤和凌风应了一声是,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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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陈府,从宫里回来的陈忠贤望着破了嘴角的陈铉,微微眯起眼:“怎么回事?”
陈铉摸了摸嘴角,涎着脸笑:“伯父,我说了您别生气啊!”
陈忠贤眉头一挑:“还不说。”
当下,陈铉便把自己指使人惊马,差点误撞凌渊的事说了。
陈忠贤脸上笼罩了一层寒气,看着侄儿脸上青痕,声音发寒:“他让人打的?”
知道伯父误会了,陈铉赶紧解释:“不是,凌渊当时只是把我的人带走了,并没有动我,只是我想着他可能会借此发难。”
不是凌渊打的,陈忠贤脸色稍霁,但听到他后半截话,又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胡闹!”
陈铉赔笑。
“你好端端指使人惊马做什么?”陈忠贤问。
陈铉难得尴尬了下,看的陈忠贤大为惊奇,待听完他欲为江枞阳创造英雄救美的机会,伸手指指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这是江枞阳那小子打的!”语气和猜测凌渊时大为不同,若是凌渊让人动的手,那就是两派之争,他势必不能咽下这口气,否则哪有脸在朝堂之上立足。但江枞阳就不同了,年轻人意气之争,陈忠贤虽然心疼侄儿,但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
陈铉讪笑着一点头。
“活该!”陈忠贤毫不留情的嗤笑一声,又道:“我怎么觉得你根本就是在胡闹,用一个女人拉拢江枞阳,虽和你没过门的媳妇是表姐妹,可她大姐还是凌家妇了,你别到时候为他人做了嫁衣。”
陈铉不以为然:“要按您说的,冲着白家我不也得偏向凌渊,姻亲这关系,看着牢靠却是最不靠谱。朝堂之上反目的儿女亲家还少了。我压根就没指望他因为这点姻亲关系偏向我,不过是借个契机与他来往,最好让他欠我一份人情。他这人重情义,当初整韩家那事上我帮了他一把,之后他就还了一个人情。这么来来回回几次,他就是想和我撇开关系都难了。”
瞧着振振有词的侄儿,陈忠贤摇头一笑:“那你自己看着办。 ”忽尔神色一缓:“你为江枞阳的终身大事忙前忙后,自己的事也上点心,九月就要大婚,也就个把月的事,这阵子安分点。”说着瞥一眼他的嘴角:“别到时候婚礼上丢人。”
陈铉一抹嘴角,懒洋洋道:“您放心,这点小伤,十天半个月就好全了,丁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陈忠贤点点头,略一思索,笑道:“我尽量让你在婚前升到同知,大婚时也体面些。”
“伯父不必费心,我做指挥佥事也不到两年,再升同知,恐怕不足以服众,待我在佥事位置上再待个一两年,或是立几个功,到时候升迁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望着浑不在意的陈铉,陈忠贤若有所思,冷不丁问:“你是不是不想成亲?”
陈铉扬眉:“怎么会?”
“可我瞧着你怎么一点喜气都没有。”陈忠贤眯着眼打量侄儿,哪像个要成亲的人,不由道:“当初我就说那恩情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还,他们家那儿子不是要入官场的,拉他几把便是。还不是你自己要娶人家,我还当你是瞧上了人家姑娘,顺水推舟。你既是不喜欢,不娶便是。”这事容易得很,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私心里,他也想陈铉娶个门第高些的媳妇。
闻言,陈铉噗嗤一声乐了,把玩着手上的果子满不在乎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都是要成亲的,娶谁不是娶。她既然愿意嫁,那我就娶了呗。否则她要是自寻短见去了下面遇上我娘,我娘还不得大半夜的上来骂我!”他只是有些不得劲,被找上门要求报恩和自己凑上去报恩,这感觉可不一样的。
陈忠贤瞪着口无遮拦的侄儿,半响无语。
陈铉惫懒一笑:“伯父您就别操心了,人是我自己要娶的。待她进了门,我也会好好和她过日子,您就等着抱侄孙吧!”